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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坡越坎

2023-12-05 16:18:18 来源:

■包丽芳

十几年前,母亲生了场大病,在广州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

病来得突然。腹痛,以为吃错了东西,吃了腹可安、保济丸,不见好转。又以为是上火,喝了几碗凉茶,没效果。

母亲是乡村医生,一般的头疼脑热难不倒她。这次她感觉非同寻常,于是打电话给我。

我把母亲送进急诊室,医生一通望闻问切,说:“怀疑是阑尾炎,做个B超看看。”两个小时后,B超结果出来,医生说:“小肠部位有阴影,八成是阑尾炎,要手术切除,上了年纪的人,吃药打针很难见效,万一阑尾穿孔,会危及性命,你们商量一下,要做手术就抓紧时间。”我六神无主,弟弟也是身体抱恙,我不能告诉他,只能由我来拿主意。见我左右为难,母亲说:“做手术吧,我孙子还小,我不想死。”我马上去办理入院手续,然后打电话叫妹妹过来。给我壮胆也好,陪我分担压力也好,我实在难以招架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两年前,人们还沉醉在春节的喜庆氛围中,弟媳让我带她去做产检,顺便带我弟弟去看医生。我忙问弟弟怎么啦,前几天只说是感冒不舒服,自己买了药吃,还没过元宵就去医院,估计是十分不舒服了。弟媳说他一直发烧,迷迷糊糊睡了好几天了,吃药不见效。我火急火燎赶到娘家,接上弟弟夫妻二人,一路奔向市人民医院。

医生询问了情况,查看了弟弟的皮肤和眼睑,说:“高烧不退,牙龈出血,皮下出血,九成是白血病,马上住院,卧床,不可乱走动,万一碰着磕着,引发皮下大出血,后果不堪设想。”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医生,你开什么玩笑?我弟弟只是重感冒。白血病?怎么可能?我们家族从来没人得过这种病。”“马上住院,穿骨髓化验,他这个症状九成是白血病,再耽搁麻烦就大了。”我只得叫弟媳自己去做产检,我帮弟弟办理住院手续。

办好手续,看着脸白如纸的弟弟,我焦虑万分。他才28岁,刚结婚不久,弟媳还怀着孕。现实容不得我多想,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是筹钱。医生说这种病没三五十万治不了。我打电话通知姐姐妹妹,让她们把所有积蓄都取出来备用。

忙完这些,已是夜间11点了。

弟弟的邻床躺着一位中年男人,脸色蜡黄,萎靡不振,他强撑着问我:“这是你什么人?”“弟弟。”“什么病啊?”“医生说是白血病。”我没心情跟他聊天,简短回了两句,就不想说话了。男人有气无力地说:“建议你带他去广州治疗,大城市医疗条件好一些。”见我疑惑,他又接着说:“白血病有很多种类,有一线希望就要争取,他还那么年轻。”“谢谢你。”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把手机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脑海里无数次放映着人际关系网,慌乱中竟然找不出一个熟人。正当我毫无头绪时,手机“叮”的一声响,来了信息,我随意扫了一眼屏幕,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阿芳,她是我儿时的朋友,印象中她好像是嫁到广州东涌,平时很少联系,这会竟然收到她的节日问候。我顾不上已是半夜,拨通了她的电话,一番周折,终于联系上了省医。

第二天我们赶到省医急诊室,阿芳已在门口等着我们,她跟医生说:“这个是急性白血病,请医生尽早安排。”把弟弟交给医生后,她带着我跑步去挂号、缴费、拿药……过了一会儿,我接到通知去血液科拿报告单。窗口传单子的医生问我:“患者是你什么人?”“弟弟。”“真幸运,迟来一天,他就没命了。”我接过报告单,泪水夺眶而出。

急诊室里,按压胸腹的声音、传递医药器械的声音,痛苦呻吟的声音,一群白色的身影在快速穿梭,他们的眉头紧锁,脚步带风。躺在这里的人,有的能转危为安,有的很快就永远闭上了双眼,被盖上白床单拉走了。

床位紧张,在急诊室待了半天,医生把我弟弟安排到分院。主治医生、治疗方案都是总院制定,分院执行。弟弟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我没有安心睡过一宿,没舒心吃过一餐。有时,一天下七、八次病危通知书;一天几次到前台交费;每天都提心吊胆,每天都期待奇迹出现。和死神抢夺了60多天,弟弟的病情终于稳定,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一个月后再回医院化疗。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弟弟每个月都要化疗一次。我们全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把弟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每天都是打针、吃药、穿骨髓、抽血、输血、吸氧……看着长长的针头扎入弟弟的血管,看着一袋袋血浆输入他的体内,我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和文字来表达,只剩祈祷,只得筹钱。有些坎注定得自己跨,有些苦注定得自己吃,谁也无法替代你承受生命之重。

我偷偷交代医生,有什么事就对我说,暂时不要将病情告诉我弟媳。我真担心刚结婚的弟媳会打掉孩子,一走了之。如果那样,我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救回弟弟的命。我也不敢将病情告诉母亲和姐妹们,只是让她们想办法筹钱。

有一次,弟弟的血小板又降到个位数,情况危急,医生说万一皮下大出血,就是有再多钱也救不回来了。等医院血库排队要好几天,只能在亲人中找匹配的血小板。我打小就贫血,身体羸弱,但此时哪顾得上这些,救人要紧。我撸起袖子跟医生说:“抽我的。”

幸好,我的血型与弟弟吻合,医生从我的血管里抽了200个单位的血小板,输到弟弟的血管里。这200个单位血小板,让弟弟的病情稳定了几天。等血库排队轮到弟弟时,输血时间刚好衔接上了。不幸中的万幸,弟弟得的白血病是M3类型。这种类型的白血病不用换骨髓,打化疗针水即可,且已经有完全治愈的案例。

弟弟每次化疗都是生死搏斗,呕吐厉害,卧床不起,没有食欲,头发整把整把地掉。经过一年半的拉锯战,弟弟的病情终于好转,医生的眉头舒缓了,我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了。弟弟与病魔抗争期间,弟媳也顺利生下了健康的孩子,她对弟弟的不离不弃让我很感动。

现在,母亲又要做手术,虽说阑尾炎是小手术,但是也不可马虎。术前工作有条不紊进行,我忙着交费,推着母亲进行各项检查,凌晨四点,母亲终于进手术室了。关上门的一刹那,我泪水再次滚落。

一次次生活的重击让我身心疲惫。仰望苍穹,我想在黑夜里寻找星光,黑夜却回我无边的寂静。我摸黑前行,小心行走,我硬撑不倒,顶起一个家,只愿我爱的人平安无恙。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说:“还好,没有穿孔,手术顺利。”母亲的麻醉还没消退,她梦呓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向刚强的她,现在动弹不得。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想通过自己的体温,给她传递一点信心,“别怕,有我在。”

术后的第一天,护士给母亲吊了一大袋消炎针水。第二天,继续吊针水。母亲插着尿管,针水加了营养液,可以不吃不喝。术后第四天,母亲终于出院回家了,我帮她擦身子时发现她腿有点肿,打电话给医生,医生说明天回医院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母亲找到主治医生,医生说:“术后水肿,可能是静脉血栓,你们去广州吧,我们这里做不了这个手术。”“怎么会这样?我母亲原先没有这个病的。”我难以理解。医生说:“老人家做了手术,卧床几天,血液流通变慢,又没有及时下床走动,血管就堵塞了。”万般无奈,我唯有带着母亲下广州。

几经周折,找到以前帮弟弟看病的医生,医生说省医没有床位,可以去其他医院看看。我只好又麻烦朋友阿芳,她介绍我们入住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南沙医院。入院三天了,手术还没排上档期。母亲的腿肿得像个水桶,皮肤都是透明的。疼痛令她彻夜难眠。她摸着那透明的大腿,发出沉重的哀叹:“我还能回家么?我孙子那么小,儿子身体又不好,我要是就这样走了,他们怎么办?”饱经沧桑的老母亲一向无畏,这次,她是真的怕了,她不想离开她爱的人。看着那双浑浊的泪眼,我安慰她:“我一定会带您回家的,别怕,有我呢。”

此刻,我就是母亲的靠山。

我顾不上时间是否合适,恳求医生:“请尽快安排我母亲的手术,我怕她熬不住了。”打完电话,我附在母亲耳边:“很快就能做手术了。”又等了两天,护士通知我去签手术告知书,她告知我,这是血管手术,得在病人大腿根处将血管切开,放一把“伞”,把血管撑开,过滤,老人家血管脆,容易破裂,会有意外风险,请仔细阅读,签名。我心惊胆战签上自己的名字。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三个小时。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门打开的一刹那,我的心跳出了嗓子眼。护士端着一个瓷盆,上面布满密密麻麻如线虫般的血丝,说:“这是病人血管内取出的血栓,手术顺利。”回到病房,医生过来嘱咐了一些术后注意事项,说再留院观察几天。

病房里出院入院换了几拨病友。母亲临床住的是一位老太太,聊天得知她是南沙东涌人,已住院半个月了,因血管堵塞,左下肢截肢了。这位东涌老太太,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整天躺着,无法动弹,脸上却是一片阳光,每天有说有笑,唱粤剧,弹兰花指,给沉闷的病房带来些许欢乐。

老太太的女儿女婿白天夜晚轮流照顾她。白天,女儿变着花样买不同口味的饭菜,细心伺候她一日三餐。晚上,女婿就在岳母床边打开铺盖,就地当床。我们外地的病人家属就在窗台上铺上几块泡沫垫,睡个囫囵觉。

一天,我看老太太情绪不错,就跟她聊开了:“阿姨,你的脚是怎么受伤的?”说起病情,老太太也不忌讳,说:“去了一趟澳洲看儿子,坐了12个小时飞机,下飞机后脚就麻了,开始也没太注意,越来越麻,越来越痛,去医院检查,说是血管堵塞。小腿以下部位血液完全不流通,堵死了,没办法,只能截肢,在那边没有医保,只好回来做手术。”“伤口恢复后可以装义肢。”我安慰道。“是的,装义肢,应该还能走几年,人老咯,缺胳膊少腿也在所难免啰。”老太太笑着说。

一天中午,大家都在休息。病房里来了几个人,他们走近东涌老太太床前,轻轻喊了一声“姐姐”。那老太太愣了一会,突然就“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伏在来人的肩上哭得像个孩子。原来她之前的乐观坚强都是装的。

或许我们都这样,没人可依没肩可靠时自己给自己打气,咬着牙,憋着劲,死磕硬扛,勇往直前。当听到亲人一声问候,一个怜惜的眼神,一个抚慰的拥抱,我们再也无需掩饰、假装坚强。可以在疼爱你的人面前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发泄出来。

听着这苍凉的哭声,我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想想,能够在亲人面前放声大哭也是一种福分了。多少人,有泪不敢流,有苦无处诉,只能默默往肚里吞。多少人,活成蝼蚁,背负着重重的压力,艰难地爬过一坡又一坎。

要不是弟弟生病来广州治疗,我从来没有在广州住过。偌大的一座国际大都市,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有朋友阿芳帮忙,她带着我从省医到分院,从分院到血站,绕了大半个广州城。平时我开车一小时都会犯困,那天从早到晚开着车绕着广州城跑了一大圈,还抽了200 毫升的血小板。办完事回到医院,看到弟弟吃过药打过针后安然入睡,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难怪人家说,人的毅力、体力、能量和胆识都是逼出来的。

知道母亲没有危险了,我的心情放松了些。阿芳来看我们,征得母亲同意,我俩出去附近散步走走。

不知不觉来到东涌水乡绿道上,两岸游人如织,河水清澈见底,河边绿树成荫,偶尔飘来一两艘敞篷木艇,游客们在船头摆着各种姿势拍照。水面高楼倒影,水底小鱼游弋。“这水乡景色真美啊。其实,像这样的绿道,在我们家乡到处都是,纯天然的,山清水秀,平日里忙于奔波,无暇驻足欣赏路边美景。人啊,只要身体健康,喝白粥也是好的,心里没烦事,看啥都顺眼,野花野草也是风景。”我无限感慨。

阿芳说:“你母亲出院回家时,在家门口放个铝盆,放些茅草和桃叶点燃,让你母亲跨过火盆。”“为什么?”我不懂其故。“这不是我们客家人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吗?跨过火盆,从此一切晦气灰飞烟灭,日子红红火火。宁愿信其有吧。”

我们相视一笑,我深信,爬坡越坎后定能看见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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