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果
■吴聚平
阴历十二月,跟一年当中的任何月份都不一样。日子一如既往,什么也没发生,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了莫名的期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浮躁,人们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见了面,不再问,“食饭了么”,而是问,“打了么?打得几斤”。
“砰”的一声巨响,不时从村口传来,我知道那是“走江湖”的聚在村口打米糕,做米条。糖是一种令人神往的食物,它在高温下一点点融化,融成膏状,散发出不可抑制的甜香。刚刚出炉的白胖米花与糖糕交融在一起,翻炒,压实,切开来,便是一块完整的米糕。这种甜香增添了年节的气氛,是长期的匮乏,在此时做的补偿。
打米糕的“走江湖”们不知从哪个地方来,在来到我们的村庄之前,不知道已经打了几个村庄的米糕。他们聚在草坪上,搭锅,摆架,说着外乡话,皮肤黝黑,在用同样黑的一套机器给人们制作过年的食物。
火在一个长肚型的铁器下燃烧,操作这铁器的是一个男孩子,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男孩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干活。他在火架上不断转动铁器,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看钟表,却似乎心里有数,取下铁器,扒开栓口,“砰”一声压力下的炸响,我几乎要捂住眼睛,白色的膨化米花从铁肚子里倒出来。这是我眼中的魔术。
更神奇的是膨化米条,我们习惯叫“火吹筒”,因它是一节节吹筒状的,五颜六色,从一个像拖拉机一样的机器里源源不断吐出来,再被外乡人一节节收进袋子里。像置身马戏团中。米条散发出米浆高温炙烤后的香味,每咬一口,就像吃一团棉花,就像在亲近似有若无之物,充盈着不可名状的快乐。
记忆中,我们家也打过米糕与米条,它们被藏在阁楼上,大人许下了诺,到过年就拿给我们吃。离过年还有十天半个月,每当我抬头望一眼黑乎乎的阁楼口,便多了几分念想。对食物的念想,也就成了对年的期盼。
打米糕的“走江湖”走后,村庄平静了几天,但很快,是另一股热潮把人们淹没了。
腊月二十起,妇女们开始上下翻腾,翻出秋收的稻米和糯米,用竹升量了十升、二十升,连夜泡在桶里,准备第二天做油炸果。稻米与糯米的勾兑是有讲究的,比如八升糯米,兑两升稻米,做出来的油炸果就必定是软糯黏牙,过了春天吃,也不会像啃石头那般硬邦邦的。
年关做油炸果,是每户人家的大事,好像缺了这一项,这个年便不能算是完整的一年,这一年的劳作便没有了着落,来年也没有了盼头。不做油炸果的人家,是清冷的,不合群的,让人无法把它纳入同一个村庄,同一片水土,同一个话语系统。
因母亲不在家,我家做油炸果的事便引起了人们的关切,得到许多询问。我转问父亲,他大概还在为某件事一天到晚在外头忙着,但回答是肯定的。“怎不做,你们眼巴巴看人吃么?”
做油炸果的人家,提前已经请好了第二天帮忙的人手。女主人起个大清早,将夜里泡亮的白米粒担到米房去打粉。锅里的火一把把地燃着,日子赶早不赶晚,我们这些孩子,常常是去邻居家,或是二伯家帮忙。
当我到了二伯家,二伯母已经匍匐在一个竹篮前奋力揉粉团,她用大屁股背对着孩子们发话,“煮粄在锅里,自己舀了吃吧。”
煮粄是做油炸果的前戏,是像汤圆一类的粉团,吃一两个甜齁,吃多几个便觉腻得慌。煮粄在锅里煮好,大约都是要盛出来,放在灶上,照例先请祖先们尝尝。因为祖先太多,不好请,大多便叫着连得最近的那辈,“阿爷阿娘,一年到头,别无他物,就请尝个煮粄吧。”
这是心里虔诚有讲究的人家。我们家嘛,因为都不懂,父亲想起来的时候,就请一请,大部分时候是忘了。反正祖先们在其他地方已经吃足了,也不怪罪的。
等二伯母把粉团揉好,我们也早已吃完煮粄,堂姐堂哥们带领大家开始“抓果子”。果的形状,就是捏一团粉一个个用手掌抓握出来的。每一个果上,都印着清晰可见的指印。真是好玩,用自己的手,就塑造出了一样食物。女娲当初捏人,也许感受过类似的乐趣。
在屋子的另一边,是堂哥在切麻条,把粉团捏成长条,用干净的玻璃酒瓶压成粉皮,再切成细条。几位有点年纪的婶娘,在厅中结糖环,那糖环结得像一个个梅花烙,等炸出来才好看,很巧妙。还有做大果子的,大果像苹果那么大,一般人家少做,只有那嫁女儿的人家,做了给女孩做陪嫁。
我所能做的只有“抓果子”。抓一上午,用力太猛,虎口处隐隐作痛。跑到厨房去看炸果子。“小孩别进来。”在灶边帮忙的某位婶娘说,忌讳孩子捣乱。然而我还是不肯走,倚在门框看。一筐白果倒进锅,“刷”一下欢跳起来,变成浅黄,再一点点变成了金黄,浮在热油上,滋滋作响。炸果的人全神贯注,大气也不敢出地用筛子掏着果子,动作是熟稔的。
两三天后,我看着父亲也在油锅前炸果。大概以前没有做过,他的动作是鲁莽的,果子在锅里不听他的意志,结成一团,用筛子掏,却结得越紧密。他一片手忙脚乱,我们在旁边干着急。“不能再放草了!”他急得冲我们叫了一声。果然,灶下的火太旺了,烧起来的火一时半会下不去,烈火烹油中,果一下炸老了,等到捞起时,黄果已经成了黑果。
第一锅就算是试验品,父亲舒一口气,在门口吸了半支烟,回来继续炸麻条。麻条比果子更麻烦,怎么分也分不开,最后他便放弃了,一饼饼打捞上来。总之,我们家的年总是比别家的有点不一样,比如别的孩子们吃麻条,我们就吃麻饼。
二伯母家的油炸果每一个都是金黄的,匀称的。二伯母家的麻条,都是一根根像手指长,伶俐可爱的。二伯母把它们分别倒在不同的箩筐,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令人沉醉的气息,这股气息从烟囱飘出去,从妇女们的身体走出去,从溪边沾满白粉浆的篮筐流出去,整座村庄在这种气息里,获得了莫名的满足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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