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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栗的寂寞

2023-11-09 17:16:58 来源:

■陈中奇

深秋,正是出板栗的时节。板栗贮满了秋风的硬,秋风的甜。

我趁着国庆假期去看望表姐,我舅舅唯一的女儿,她家高踞坡顶一片开阔地上,院门口有三棵枝繁叶茂的板栗树。小时候,舅舅家瓜果蔬菜种得好,碧绿的苦瓜,酱紫的茄子,脆嫩的洋姜,香辣的大蒜,当然也少不了甜糯的板栗,都成了我们喜欢去他家的理由。临别,表姐送我一大袋板栗,估摸有五六斤。我说,我家里也有板栗树。她说,你家那是良种板栗,我这是土板栗,香!一时让我盛情难却。

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哥哥。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在舅母的葬礼上。那时客人散尽,表姐一家收拾完毕也要外出打工,我坐在板栗树下的长条凳上,舅舅着一身黑夹袄,戴着一顶遮耳的防风皮帽,弓着背,坐在阶沿一把椅子上,他似乎比平日更佝偻更忧郁一些。我心里明白,独自生活的寂寞将会快速摧垮这位丧偶的老人,他没有多少文化,也不知如何排解,一辈子像一杯温水,吃喝拉撒睡外加不倦而沉默的劳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而所谓的精神与感情几无表露。我常想,这个年龄,是不是命运的齿轮正在不可抗拒地收紧,咔咔作响,凌厉地撕咬,是不是越粗生粗长的人,情感来得越真切生疼,也许无遮挡无抵御的真情最易耗尽人的活力和生机,显得卑微而更珍贵。他想留我们多住几天,说话本就不利索,此刻更显嗫嚅,甚至流露出一抹哀伤的眼神,但我们各有各的忙,终是没留下来。

随后的一段时间,安静得像一条秋天的小河,直到我跟母亲通电话。母亲说,前几天,你舅舅来了,天不亮就来了。我纳闷,天不亮跑来有啥急事呢?母亲回道,他是打了屋门口的板栗,珍宝一样,趁着赶场就连夜送过来,窗子还黑乎乎的,他晃着手电,在外面大声喊叫,开灯一看,还吓了我一跳。舅舅家离我家大约十里多路,我能想象出他一个老人家,举着长竹篙,围着树转圈圈,慢吞吞地打板栗、捡板栗、去壳剥籽,心心念念要去送板栗给妹妹的情景——除了远在外地的女儿,母亲是他唯一的至亲了。他个子矮小,老实木讷,一直不是个强干的男人,活得像只缩着脖子的鸵鸟,腿还曾受伤上过钢板,走路有轻微的跛,多少有些受人轻视。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以来,舅舅很少主动走亲戚,有时请他都不一定来,那送来的每一粒板栗,坚硬外壳下包裹的橙黄脆硬的果肉,大概饱含着他最深沉的寂寞和对亲情的渴望吧。

母亲说,别看你舅磨磨叽叽,倒把板栗弄得蛮好,又晒又蒸,颗颗素朗。我心想,是啊,看似最笨拙的人,对生活和亲情总是最用心。

而我家的板栗树有两棵,一棵在老屋门口路边,那里泥薄土瘠,逼着树斜生横长,另一棵在油茶林下的红薯地里,地肥光足,树势高大雄阔。我惊诧于这些板栗树,起初柴草似的小苗,不知何时栽下,没预想就长成了大树,至于人,一晃眼的工夫,就变老了。

父母仿佛是见到我从舅舅家带回来的板栗,才想起自家的也该采收了,但等我回城时,他们仍没找到空闲去收。我无意间翻看家里监控:一天清晨,父母穿了长筒雨靴,着长袖罩衣,头顶草帽出去了,相互嘟嘟囔囔的,也听不清在商量啥,起初还以为是去赶集。大半天工夫后,见到他们用电动三轮车拉回来几个鼓鼓囊囊的尼龙袋。母亲进屋换掉装束,转身进厨房去了。父亲卸车,把袋子装的东西倒在门厅大门后的墙角里,一堆刺拉拉骨碌碌的毛球——原来是去打板栗了。全部倒完,在墙角成了大半人高的球堆。母亲提着一把白色塑料铲又走进视野,把散落的毛球往堆上拢,并站上堆顶,用脚踩实,找来一些塑料布蒙在堆上。我一看就懂了,她的意思是要放一两天,以前我们摘到没熟透的水果,淹在米缸里催熟,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我能听到板栗球沙沙倒落下来和父亲哗哗抖净尼龙袋的声音,能想象得出那些熟透的刺果裂开兔子嘴,微微翻转出内里绒绒的果皮,露出挤得紧紧的饱满的栗色籽实,那些青不溜秋的尖刺扎扎的待熟果,聚着堆儿,像无数晨雾中的太阳。

两天后,见到父母坐在大门口剥板栗,一片祥和安静的神态,门外是那片仍绿蓬蓬的菜地,只有当母亲拿着铲,清理果壳倒出门外时,从她的步态里,能看出她腿痛的毛病,我的心又猛地沉落下来。没过两天,母亲说,她把板栗拿到集市上卖了,留下一部分准备给我们作年礼。我说为啥卖掉,她说现在跟父亲牙口都不好,嚼不动了。

恍惚间,所有一切都成了一部电影,父母和亲人们在出演,而我只是观众。寂寞的演员,寂寞的观众,人与人的寂寞其实都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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