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心中有河源
■苏东坡西湖观荷图
刘克宁 画
■苏东坡东山饲鹅图
刘克宁 画
■大虾
一
世人都爱苏东坡。
最近这些年来,各地都在发掘、寻找苏东坡生前的踪迹,或以诗词为线索,或以年谱为引导,或以论证为支撑,希望本地与苏东坡发生某种关联,成为苏东坡遗产遗迹的一个点,从而放出光芒,扩大影响,促进文旅发展。
最引人注目的是,2017年11月,全国18个城市东坡遗址遗迹地城市的代表,齐集在苏东坡故乡四川眉山,举行第八届(眉山)东坡文化节活动,以纪念苏东坡诞辰980周年,其中一项安排是召开东坡遗址遗迹地城市交流会与文旅发展座谈会。
当时我就很关注这个座谈会,仔细看了这18个城市的名单:四川眉山、河北栾城、河南开封、陕西凤翔、浙江杭州、山东诸城、江苏徐州、浙江湖州、湖北黄冈、江苏宜兴、山东蓬莱、安徽阜阳、江苏扬州、河北定州、广东惠州、海南儋州、江苏常州、河南郏县。
这18个城市并不是苏东坡到过的全部地方,因为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辗转30余州县,足迹遍布整个北宋版图,这18市是其中有发现他的遗址遗迹的地方,共有500多个景点。我不知道古代诗人中还有谁比他走的地方更多,留下的遗址遗迹也更多。毫无疑问,这是苏东坡给这些城市留下的宝贵的文化遗产。
看了这份城市名单,我深感东坡文脉源远流长,东坡文韵千古流芳,东坡文化影响力巨大,同时又感到若有所失,因为河源市不在名单之列,河源市所辖的县区也没有一个在名单之列,尽管我们离苏东坡曾经谪居的惠州很近,尽管苏东坡弟弟苏辙曾经贬到今河源市所辖的龙川县,可惜河源与苏东坡还是没有缘分。
之前曾经听说过苏东坡到过龙川一说。最早的清乾隆壬午版《龙川县志》(艺文卷)录有苏东坡的《龙川八景诗》:“罄湖湖水漾金波,鐾顶峰高积雪多。太乙仙岩吹铁笛,东山暮鼓诵弥陀。龙潭飞瀑悬千尺,梅村舟横客众过。纵步龙台闲眺望,合溪温水汇成河。”1994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龙川县志》“附录”中沿袭以往的说法:“(轼)晚年被贬到惠州,曾来龙川探望弟弟苏辙。”
我内心希望这些记录是真实的存在,有令人信服的史料证实,更期待能进一步发掘到苏东坡在龙川后遗址遗迹,哪怕是一处都好,使河源有可能成为第19个东坡遗址遗迹城市。最近某年度政府工作报告也曾提出弘扬苏东坡文化,我原以为在这方面已有所突破,甚为高兴。
但是后来我被告知,在今河源境内并没有苏东坡遗址遗迹的任何新发现、新凭证。我翻了几种版本的苏东坡全集,也都没有发现苏东坡的这首《龙川八景诗》。我还翻阅了《苏东坡年谱》,也未找到苏东坡到过龙川的任何记录。
我又翻阅了《苏东坡贬惠年表》,查看苏东坡宋绍元年(1094年)闰四月初三再遭贬谪直至绍圣四年(1097年)四月十九整个贬惠期间,其南行路线显示苏东坡并未经过龙川,所以他贬到惠州之前经过龙川是没有依据的。《苏东坡贬惠年表》不可能也没有任何必要在其行程中偏偏遗漏了龙川,假如他是从龙川经过的话。
那么,苏东坡贬居惠州的四年间是否到过龙川?是否去龙川探望其胞弟苏辙?关键是苏东坡兄弟有没有时间和机会在此交集。史料有很清楚的记录:绍圣四年(1097年)苏辙从江西筠州再贬雷州,此时苏东坡也被朝廷再贬去了儋州,次年即绍圣五年(1098年)苏辙才贬到化州,别驾龙川安置。也就是说,苏辙贬龙川的先一年,苏东坡已经离开惠州,被再贬到隔海的儋州了。显然,他们兄弟这段时间没有可能交集,苏东坡来龙川探望苏辙之说是难以成立的。
由此可以推论,苏东坡没有去过龙川,也没有到过河源县,因为当时从惠州到龙川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必须经过河源县,这是必经之路,没有他途。他贬谪惠州后没有到过龙川,自然也就没有到过河源。
二
如此,是不是意味着苏东坡与河源就没有了缘分?
其实不然。有史料证明,苏东坡尽管没有到过河源,没有在这片土地留下遗址遗迹,但是他在惠州的生活竟然离不开河源,他在那里的身心安顿与精神放逸有河源的人与物的贡献。
由于北归无望,苏东坡认定自己只能在惠州过后半生了,于是对全家的安排进行了决定性的考虑:让长子苏迈“指射差遣”,来广南东路就近授官职以求衣食保障,并拟将小儿子苏过一家也接过来。原来住的嘉佑寺本来就狭小简陋,若全家集聚,就更加无法容纳了。所以,苏东坡把营筑白鹤峰新居作为头等大事,及时谋划,组织实施,倾尽了他的所有积蓄。
当时建房都以木材与陶瓦为主要材料,可能是河源木材在惠州一带已经很出名了,所以苏东坡决定采购河源木材,于是他与河源便开始发生关联:一是请河源的木匠师傅王皋到惠州,让他计算斫木陶瓦的需求量;二是派苏过到河源去,亲访县令冯祖康,请求为购置木材予以帮助;三是苏过来河源具体办理木材购置之事,时间长达月余,最后才把木材购置完毕,然后通过东江水运至惠州。这些事情都在苏东坡《与程全父书》《与曹子方书》等有关诗文中有具体叙述。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河源的优质木材与河源县令的鼎力相助撑起了苏东坡的白鹤峰新居。
苏东坡自然是白鹤峰新居营造的总设计、总策划、总调度和工程质量总监,“费用百端,独立干办”“架构之劳,殊少休暇”,到河源购买木材的每一个步骤都由他自己安排,营造过程的每一个环节他都事必躬亲。
白鹤峰新居是苏东坡精心营构之作,落成后他颇有成就感和安居感。他在《白鹤峰新居上梁文》表示:“东坡先生,南迁万里,侨寓三年。不起归欤之心,更作终焉之计。”他又在《答毛泽民》其五曰:“新居在大江上,风云百变,足以娱老人也。”这是苏东坡在黄州营造雪堂之后又一次倾力筑屋,而且是他认为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自建居所,所以白鹤峰新居被他视为告别官场、远离政治、安顿身心的栖居场所。
苏东坡对筑屋颇有经验,白鹤峰新居自然盖得称心如意。新居客厅为“思无邪斋”,书房为“德有邻堂”,左侧有居室、厨房和厕所,并用廊庑将屋的四周连接起来。南端小空地还种了橘子、柚子、荔枝、杨梅等,还有两个好邻居。新居位于高处,举目可见东江两岸乡村风光,远处的罗浮山也尽收眼底。苏东坡显然非常满意自己精心营造的新居,作《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家(其一)》:
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
连娟缺月黄昏后,缥缈新居紫翠间。
系闷岂无罗带水, 割愁还有剑铓山。
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
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苏东坡的白鹤峰新居落成。在新居里子孙集聚,全家团圆,笑声盈室,热闹非凡,令苏东坡心情大悦,他在《和陶时运四首》如此描绘:“旦朝丁丁,谁款我庐。子孙远至,笑语纷纷。”新居落成时,循州(龙川)太守周文之正好罢任,他专程到惠州来探望苏东坡,并约惠州太守方子容一起到白鹤峰新居祝贺。苏东坡也破戒与众宾客互相唱和,热闹数日,不亦乐乎。周太守这次特地为了苏东坡在惠州住了七天。
循州太守周文之与苏东坡的友谊是一段佳话,也是苏东坡与这片土地的一种精神联系。当苏东坡贬惠后,生活比较困难,周太守不间断地给他送米送酒,帮助他渡过经济难关。苏东坡曾写《答周循州》一诗:
蔬饭藜床破纳衣,扫除习气不吟诗。
前生似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
未敢叩门求夜话,时叨送米续晨炊。
知君清俸难多辍,且觅黄精与疗饥。
绍圣三年(1096年)五月,周太守兴建的一座厅堂即将竣工,他着人画了厅堂的建筑图及地形图,派人到惠州送给苏东坡,请其为厅堂题写榜铭。苏东坡略加思考,提笔写下“默化堂”三字,并给周太守修书,鼓励他顺乎自然规律,提升施政水平,把循州治理得更加出色。
我想,假如苏东坡亲题的“默化堂”榜铭保存至今,无疑将成为我们的无价之宝。“默化堂”这三字应该是苏东坡书法风格的充分体现,就像其《黄州寒食帖》那样,独成一体,光彩照人,气势奔放。
可惜的是,时光流逝,万物随去,“默化堂”早已无影无踪,苏东坡在新居也只住了两个月,又接到朝廷的贬谪令,无奈地踏上去儋州(海南)的天涯之途。
三
苏东坡远谪海南,原以为他与河源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居于天涯的苏东坡仍然想念起河源的大米,仍然需要河源米来酿酒。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大年初七,他高兴地写了两首七律,其一云:“典衣剩买河源米,屈指新篘作上元。”意思是说,当时海南尚处在刀耕火种阶段,无秔秫(即粳稻与糯稻),他在这里的日子虽然过得如此艰辛,但酒是不能少的,酿酒的材料也是不能替代的,宁愿把衣服典当了再去买从河源运来的米谷用于酿酒。
想起苏东坡在儋州家中自斟自饮后写下他诗:“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纵笔三首》其一)当时苏东坡在儋州,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唯有小儿子苏过相伴,有时难免寂寞。而且他年纪大了,身体羸弱多病,发须尽染风霜。苏过从外面回来,看到苏东坡脸色比以前红润些许,以为父亲大病痊愈,甚为欣慰。苏东坡哈哈大笑,然后告诉儿子说:“我今天心情好,刚才喝了几杯酒,所以脸色看起来红润。”重温这首诗,重温这个温暖的场景,我就想起苏东坡自己酿造的酒,想起他典当衣服买来的河源米谷。是的,没有河源米谷,哪有苏东坡的自酿酒,哪有苏东坡脸上的酒红?
远在海南的苏东坡,坚持“典衣剩买河源米”,至少说明三个问题:一是苏东坡对河源米极为信任,即使到了儋州,也要典当衣服去买从河源运来的米谷;二是尽管海南处在隔海之远,当时交通极其落后,仍有运销河源米谷的渠道;三是苏东坡应该是在谪居惠州时就了解河源米之优质,喜欢买河源米用来酿酒。这并非纯属想象之事,更有逻辑推理之据。
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苏东坡在惠州期间是经常买河源米的,尽管他买过多少河源米,每年是什么时候去买,并没有记录,但情理上应该是如此的。因为苏东坡太爱饮酒,而且“尤喜酿酒”,而当时惠州又不禁止民间酿酒,所以苏东坡在那里大酿其酒,狂饮其酒,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苏东坡是美食家,也是高明的酿酒师,对酿酒材料的选择肯定会特别讲究,也特别有经验,他坚持选购河源米来酿酒,既是苏东坡的喜好,也是河源米的荣光。
诗人多爱喝酒,这是他们的浪漫性格与豪放胸襟使然。世人都知道“李白斗酒诗百篇”,了解“东坡半酣出佳句”的也应该不少。几乎谁都会随意吟出苏东坡的那些饮酒名句:“诗酒趁年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有人统计过,苏诗中直接写“酒”“饮”“醉”的就有659首,约占苏诗总数的23%,300余首词有半数以上也是言及酒的。在他仅存的25篇赋文中,专门写酒的就有6篇,以《东坡酒经》最为出名。那么苏东坡在惠州和儋州写的饮酒诗词有多少首呢?好像还没有人去统计过。不统计也罢,反正他在两地所作的饮酒诗,都与河源米有关,基本上都是喝了用河源米酿造的酒写出来的作品。
苏东坡喝酒可能喝不过李白,但苏东坡善于酿酒,这是李白不能相比之处。李白向来敬羡善于酿酒者,宣城有个善于酿酒的老翁死了,他作《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酒与何人?”李白若是宋代人,一定会对能饮善酿的苏东坡大为敬慕并引为知己,他们之间一定会留下对酒唱和的美好诗篇,李白也可能会对能酿美酒的河源米赞赏不已。当然这可能是题外话了。
此外,不能不提到的是,苏东坡与河源的缘分也与其爱妾王朝云有关。宋绍圣三年(1096年),王朝云染疫病逝,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临终前强烈希望葬于丰湖的栖禅寺之下。苏东坡遂其所愿,慰其在天之灵。他在《惠州荐朝云疏》里披露,丰湖的栖禅寺是河源的栖禅寺的“别院”:“千佛之后,二圣为尊。号曰楼至如来,又曰狮子吼佛。以薄伽梵力,为执金刚身。护化诸方,大济群品。为悯活隅之有罪,久住河源之栖禅。屡显神通,以警愚浊。今兹别院实在丰湖。像设具严,威灵如在。”在这篇荐文即祭文中,苏东坡称传法之圣和护法之圣都久驻河源栖禅寺,说明创建者先在河源建了栖禅寺,后再在惠州建一别院,即惠州栖禅寺乃河源栖禅寺之衍脉也。苏东坡根据王朝云临终意愿,将她葬于作为河源栖禅寺“别院”即分支机构的惠州丰湖栖禅寺,则无疑又增添了他们与河源的人文联系。
由此可见,苏东坡不但对河源的人与物是极为信任,而且对河源的神也是充满虔诚之敬意的。
世人都爱苏东坡。
我们也爱苏东坡。
苏东坡没有到过河源是他的遗憾,他在河源没有遗址遗迹是我们的遗憾,若单从这方面来看,苏东坡似乎与河源这片土地没有缘分。然而莫说无缘分,缘分却在其中。在苏东坡的心中,在苏东坡的朋友圈,在苏东坡的白鹤峰新居,在苏东坡的自酿酒中,在王朝云的葬地,就有他对河源的深深情结,这是缘自物质又缘自精神、缘自地缘又缘于人脉的河源情结。
也就是说,苏东坡虽然没有踏足过河源,但他心里有河源,而且分量不轻。
至于河源苏家围传说是苏氏后裔居住地,为苏东坡的第七代孙苏天荣所选定,其第四代孙苏秀弘建成,现已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则寄托了河源人对苏东坡的敬仰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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