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回乡拾记

■温志峰

一：鹧鸪

我是一团漆黑

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鹧鸪彻夜啼叫

我听见巨大的失眠

等待天亮的煎熬算得了什么

横在我面前的，是清明的艰难

二：积粮寨

回到村庄

我不忍回忆童年

饥饿不是饿狼的传说

不需要格式塔叙事

四十年就是四十年

不可能是一瞬间

走遍村庄

只有那棵杨梅树认识我

还是那么酸

三：官田

无法来到你的墓前

只好站在关帝庙隔山远眺

太阳像吸附在天空中的吊灯

灯光强烈如死亡无法直视

一阵飞鸟刮过官山嶂

消失在野蛮生长的森林中

朝代已被更新两次

绝望与墓碑仍在同一纬度上

四：科甲嶂

九树人赶龙窝圩必经的山嶂

盛大的荒凉中有一茶亭

茶亭留有一首无名氏的题咏

怪诗奇谭 歇脚客总是百听不厌

不知何时消失于茶亭的消失里

茶亭重建了，千山却茫然

新修的道路驾着汽车飞奔而去

讲故事的人回不到故事本身

蝴蝶有你所不知道的浪漫

满山野花都是它的深情

五：厚土

删除琐事挤占的时间

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梦境

在山坳的拐弯处恭候父亲

父亲住进大理石新居

成为这座山的主人

他的酒杯盛满千山万水

风声不懂松树的沉默

在三棵塔柏的统领之下

墓园的绿植尽是一代草木

六：罗屋排

满姑坐在大门口

等待一个惯于爽约的人

阳光选择了她深刻的脸庞

狗是响亮的篱笆

知道谁是自己的陌生人

它只看主人的脸色

回忆是一把唢呐

在少女梦断的地方响起

吹开无法关上的窄门

婚姻太近，爱情太远

远到永远无法抵达

她的尽头是子孙满堂

云雀在叫，她在刨地

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别怪她，也不要怪云雀

七：五湖桥

旧时光试图在回忆里恢复原貌

没有这座桥，我就过不了河

就去不了远方  

就不必向补鞋匠道歉

别人补鞋，我补的是空行囊

我多么希望我的词语是一头牛

拴在桥下那片丰盈的草地上

这样牛相师父亲就可以找到我

我把丰盈还给父亲，把草地留给自己

八：芹香

一畦荒菜地遇见母亲

就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

芹菜长得亲密又热闹

它们懂得客居县城的寂寞

与被抛弃的马齿苋相比

芹菜多么幸福，有人宠爱

上市场和上餐桌都不是旅行

而是奔赴没有归途的征程

味道再杂我都能嗅出芹香

闻着闻着就到了母亲的跟前

九：龙窝

龙窝只是一个普通小镇

却有我童年时的所有梦想

它离我的村庄隔了一座大山

翻山比翻旧账还要沮丧

但并不影响我赶集的心情

我曾在街角偷偷摆卖过沙梨

驱赶我的两个城管都是见证者

抵达小镇，没有惊动任何事物

它不认识我，我也认不出它

四十年转眼即逝，不过是个比喻

没有梦想的童年是不幸的童年

需要梦想的童年更加不幸

那时我不懂琴江河的深意

只因河水太浅，我涉世也浅

十：大塘肚

他们一家一家地迁离

离开时没有带上猫

猫独自坐在屋顶上眺望

它不知道远方也是坏时代

村庄消失，房屋还在

山楂树挂满希尼的灯笼

像猫的眼睛一样亮着

最亲的人终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