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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悠悠

2023-06-29 09:59:36 来源: 李淑萍

■李淑萍

我家祖屋的古井像一位勤劳朴实的客家老母亲,任劳任怨地滋养着村人,也扯着游子的心旌,千丝万缕。但它什么时候在的,太爷爷也说不清。先祖背井离乡择居于此,开枝散叶,围龙屋已是一个迷宫。围龙屋据说有300多年历史,那古井有多长寿呢?如今祖屋早已无迹可寻,古井倒是岿然不动,荫庇子子孙孙,任历史嬗变,顺世事变迁。

古井位于祖屋西南角。祖屋背山面水,屋前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蜿蜒于不规则的半月塘边,从石阶一级级往下走到池塘的围裙角,就是这口井所在地。

古井看着父亲在围龙屋出生,看着他在古井旁的半月塘玩耍、长大,目送他远去读书、参军,最后在大城市扎根。然而对古井,父亲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兄弟谨遵祖父告诫,不敢在湿滑的井边戏耍,也几乎没到过古井挑水。先祖母曾笑说,都是大姑和小姑接过祖母的扁担继续挑水。对古井更熟悉的是这些辛勤的客家女子,一大早她们赶在出田前,把被单、衣服带到井边浣洗,一手夹着洗好的衣服,一手扶扁担,挑着满满两桶水回家炊早饭,直至挑满大大的水瓮。姑娘家似乎都是挑水的命。母亲嫁过来时,已经入住离祖屋几百米远的新屋,但她也逃不了挑水的命,十年如一日地往返。

再后来挑水的重活自然落在我这个长女肩上。父亲常年不在家,弟妹尚小,七八岁的我不得不成为母亲的左膀右臂。

其实离我家更近的菜园边有一口新井,和我同龄。井壁、井沿皆用水泥糊成,并不像古井铺着光滑的石子。井水丰沛却不清,泛黄也不甘甜,只能打来浇菜洗物,不适合饮用,于是我只能回祖屋前的那口古井挑水。

我沿着母亲走过的路,挑了一年半载。趁着母亲出田还没回家,我需要装满大水瓮。母亲出门前,总叮嘱我:选小一点的铁桶,比木桶轻盈,大半桶大半桶地挑,多走几趟,不要折了腰……话未听完,我早已撒开腿,经过祖公厅下,过北门,朝古井奔去。任两只铁桶叮叮咚咚,一路欢歌。我自然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东家的枇杷结果了,西家的木槿花开了,去古井挑水仿佛是一趟新奇之旅。

挑水返程却并不诗意。要在途中歇几次脚,累了就把扁担架在桶上,坐在扁担上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水在桶里晃荡着、唱着童歌,溢出来,洒在土路上,像平行的两行诗。偶尔,路过的哪位本家长辈,叔叔或姑姑,顺路帮我挑回去也是有的。一边走一边还夸我:“阿姐很懂事,会帮阿妈分担了!”可不就是“分担”嘛!母亲一个人莳田,可比我累多了。挑进厨房,先把水倒进大铁锅,准备给弟弟妹妹烧水洗澡用。天擦黑,母亲就快回来了,大水瓮也灌得满满的,笑脸倒映在水瓮里。

如果说挑水是力气活,那么打水却是个技术活。一条粗粗软软的饵丝绳相距十来厘米结了无数个小结,以防抽水时溜滑,末端绑着个小铁桶。把桶扔进井里,水井用温软的手托着它,沉不下去舀水,怎么办呢?巧就巧在这里,手借力晃动一下,桶一倾斜,灌上水了,沉下去,满满一桶。用尽全力与地球引力做斗争,双手交替着把吊着水的绳子抽上来,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吊桶,倾向井沿的大桶,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富有节奏,像一首四行诗,韵味悠然。我写的诗却结结巴巴,如果没有抓着小结,滑了手是常事。那井口张开嘴,早已等得不耐烦,催促主人继续努力。

古井圆口,窄而深。井身像是用鹅卵石垒砌而成,壁面光滑,难道是经年累月石头被井水磨去了棱角?石子缝隙间常有小小的蕨草伸出,井底、井壁青苔碧绿,更衬出井水的清澈。井盘面积较大,用青条石铺设,间或夹有石子,砌得齐齐整整。约莫走的人多了,也保不齐是水的魔力,磨出了深深浅浅的浑圆坑洼,蓄着清水,倒又像是古井的千眼。挑水的岁月,让我褪去了几分稚气,长出大姐的模样,也添了不少力气,和男孩子打架成了常胜冠军。

古井终年不停歇,流出甘泉,供给族人。遇有红白喜事,肉菜案板一行排开,摆在井边洗刷。春夏时节,井水充沛;可一到秋冬,用水极度紧张。井底的青苔消失了,砂石清晰可见,只剩了井底半个吊桶的水,需用十足的耐心等着泉从井底涌出来。此时古井像断奶的老妪,无声地叹息。

长辈看我年纪小,让着我也是有的。或者把桶放在那里排队,人多是结了伴跑去祖屋前的台阶上一起抛石子玩。花儿、桃儿她们自然不是我的敌手,常常要斗好几个回合,难挽败局。我则乐不思蜀,忘了还要排队打水哩!跑下石阶一看,写着母亲名字的桶已注满了水,肯定是哪个姑姑帮忙打的。像这样要我排队的时候不多,常是母亲,还有许多像她一样勤劳的客家女子们——估摸着午夜老井攒够了水,摸爬起来,趁着星月的光去挑水。

用水紧张,村人当然需用尽办法。井盘上乌泱泱地,放满几十个容器,木桶、铁桶、铝桶,甚至锅碗瓢盆也派上了用场。似乎拿着最多的器皿排队,就有优先权一样。古井就像挤不出奶的母亲,看着哭闹的娃干着急。人要喝水,牲畜也要用度,大家急也争不来,只好夜以继日老老实实排队。人们脸色浮躁,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家常。问问收成,谁家的外出郎有出息了,哪家的俊阿妹准备提亲了,古井一直是大家的信息交流站。而此时,我心焦如焚,猪还等着喂哩!

古井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气定神闲、泰然自若。鱼塘干涸,村外的龙江河也只有一条细线流动着,何况这口年迈的古井呢!它像一位智者,静立着、默默地听着,不浮躁、不阿谀、不偏帮。即使有一点误会,也会在老井的沉默和从容里得到自省,从而化解。在井边,喧哗渐渐归于秩序、归于平静。听说给禾田引水有和第一生产队吵架打架的,二队自己人在古井打水内讧的事却从没听闻。即使在最贫困的山区,最缺衣少食的年份,古井也教我们在差序格局中追求和而不同,用和睦维持着相安。

后来,我作别了古井。再也不用肩挑手舀了,城市的自来水一拧即享,却永远成了云朵一样漂泊的游子。喝着故乡的井水长大,却再也回不去故乡。饮水思源,忘不了当年帮我打水挑水的乡亲,更忘不了默默无闻的古井。它赋予我们坚毅、善良和团结互助,这也是客家人品质的精髓。

围龙屋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毁了,拆了,连光滑的石板路也永远地退出了现代生活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五花八门的洋楼。屋内,装上了洋电器和自来水管。然而古井似乎有永远未了的使命,至今没有淡出人们的视野。周边七八户人家的白色水管伸进古井的腹内,抽取它因为老迈而缓慢涌出的血液。古井从未停止它无私的奉献,井水依旧甘甜。然,井盘早已杂草丛生,井沿斑驳,伤痕累累。那七八条管子触目惊心,儿时的欢声笑语顿时碎了一地,惨不忍睹。之后我再也没走近过。

曾经的新井像是丫鬟命,被废弃了,没有多少人能记住;古井却像落魄的末代皇帝,时时仍被老人们挂在嘴边。他们数着古井的老典,脸上无不洋溢着甜美而复杂的表情。

他们心里依然有一口历史的井,那里装着故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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