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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聚平小说二题

2023-04-14 11:54:59 来源:

一碗酸辣粉

在那个喧闹的城市里,偶尔会遇到一些有故事的人,比如说小芳。

那个夏天,我在经历了令人窒息的一场考试后,因为害怕磨人的等待,自己一个人背着背包跑了出来。

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股劲儿,一个人,看到凡是门前贴有招聘广告的,都要冲进去试试。几天下来,我就成了“面霸”。

费尽周折,终于在一家小门诊觅了个活——派传单。我摊牌地说:“我做暑假工的。”那个长相颇有潘长江味的面试者点点头答应了。

上班的第一天,我见到了几个女孩,一个个皮肤黑黝黝地闪着光泽,泥鳅似的。我将和这些女孩们一起开始我的新生活。

她们有点野,粗枝大叶、口无遮拦,有时会因为一点琐碎的事在饭桌上大吵大闹,争得脸红耳赤、毫无顾忌。我想不到“新生活”会是这样,一开始是有点不习惯的,大概见我鼻子上挂着副眼镜,女孩们对我还算客气。

几天下来,我注意到了一个小姑娘。她有着一张葱黄而俊俏的脸庞,一双大眼睛,头发高高束起,一件粉红色的缕丝上装紧搂着瘦削的身子,下穿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估摸着这女孩也就十七八岁吧。她不太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出工、吃饭、睡觉,不同别的女孩喜欢聒噪。却也有一次,看到她跟另一个女孩吵架了,她很激动,言辞尖酸刻薄,嗓门拉得很大。

好几次,我发现她走在我身后,看到我回头,便不好意思地跑到我前头去了。有时我见她冲我一笑,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还是止住了。

一天午休时,A女孩问也没问就把我床上的小吊扇拿了过去用,我很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只是说:“你吹完了就还我吧。”A女孩漫不经心地说:“怕我不还你啊!”

我听了心里不爽,正不知该作何反应,那个葱黄脸庞的小姑娘“腾”地一下从床上翻下来,冲着A女孩就是一句:“也不怕羞,拿人东西。”

A女孩一愣,说:“我犯着你了吗?”

她说:“你没犯着我,犯着我朋友了!”

我有点惊讶地望着她,她显然整个脸都红了,却仍用咄咄逼人的眼神挑衅地望着A 女孩。

A女孩最后把小吊扇还给我了,我私底下跟葱黄脸庞的小姑娘说:“谢谢你。”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件事之后,葱黄脸庞的小姑娘渐渐地跟我走在了一起。

她告诉我她叫小芳,还跟我说:“你平时别太好说话了,那些人,不怕软的怕硬的。”

“是‘欺软怕硬’,呵呵。”我笑着说。

小芳说:“总之是那个意思,哎,你怎么不读书,跑出来干这个?”

我告诉她我做临时工,完了还回去上学。

“那个,读书很好玩吧?”

“不怎么好玩。你怎么不读书了,这么小。”

“那个,你现在读几年级啊?”

“我刚刚读完高三。”

“哦,高三,那个,高三该是很高年级了吧。明年就高四吗?”

“我已经高考完了,不知道能不能考到大学,但是不读高四。”

“哦,是这样啊。”她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句。

我有点诧异,小芳好像听不明白我说什么。

一天,我们在出去派传单的时候,我见小芳一直盯着传单,小声地念着上面的字:“金……山……门……”我看了一眼,读了出来:“金山门诊,‘诊’字,不认识吗?”

她望着我的眼镜说:“我就知道你有知识,要不,你教我识字?”

我说:“你这懒虫,当初在学校不好好努力吧!”

她说:“我没进过学堂。”

门诊里有位煮饭的阿姨,40多岁的样子,和颜悦色。阿姨对小芳很好,好几次我看见阿姨偷偷地藏一些早餐,等我们出工的时候再把这些面包或者馒头塞到小芳怀里。

如果是两个馒头,小芳就会分给我一个,如果一个,就掰给我一半。

我们一行7个女孩,上午每人抱一摞传单到闹市的路口去派发,收工的时候,其他人都差不多派完了,只有我和小芳还抱回一大叠。一开始我很纳闷,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以至于见到人就趋步上前派发:“您好,请看看吧。”通常情况下,换来的都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和匆匆而过的身影。后来我也理解了这些匆匆行走的人,谁会耐烦在路上被如此叨扰呢。

再往后我们被潘长江脸孔的领导派到工业区去发传单了,女孩们几个人一组,分头去发。我分到和A女孩一组。A女孩派发的办法真叫我大开眼界:她只是一把一把地扯出,也不管人接不接,传单因此撒落了一地。一个上午下来,工业区的空地上就堆满了传单,颇为壮观。等到收工时间一到,A女孩随手将剩下的传单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任务便圆满完成。

有一天轮到我跟小芳一组时,我跟她说起了这事。她抿嘴笑笑,说:“我早知道这个(派法)啊。”说完她找了个位子站好,一张一张派了起来,太阳猛烈也不去找地方避一避。我笑她:“干吗那么卖力,老板额外给你工钱了?”

她回头对我笑笑,说:“我不想再被炒掉了。”

“你放心,你那么卖力,老板不会炒掉你的。”

“你不知道,这份工是我阿伯帮我找的,丢了的话,他又该骂我呢。”

“你阿伯?”

“是啊,就是我爸的哥哥,我的伯父。”

一次次地完成不了任务,那个“潘长江”上司可一点也不跟我们开玩笑,开始说些绩效考核的话。

不知道派出的那些传单有没有作用,门诊里还是偶尔有一些人来往。因为是妇科门诊,来的都是做人流的女人,有丈夫陪着来的,也有一个人凄寒着脸来的。更见过小男生带着个女孩子,怯生生走进来的。

派了10多天的传单,有一天“潘长江”把阿芳叫去了,对她说:“小芳,你看,门诊效益不好,这边发传单也要减人了,你回去再看看其他的事情吧。”

“为什么是我?”她几乎叫了起来。

“这里边,你最小,活干得也不太好。”

“我可以更努力的。”她盯着地板说。

“不用了,你去找别的事做吧。工钱呢,你下午来拿,先回宿舍收拾东西吧。”

“我真的可以做得更好的,你让我再做做吧。”她说道。“潘长江”没有答应。

她也不再坚持了,掉头走了。我在她后面追上去,一路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大踏步地向前,束得高高的一把微黄的长发,一甩一甩地,在空中跃动。

回到宿舍,阿姨听说小芳被炒鱿鱼了,愤愤地道:“那个小赵太不像话了!把谁炒掉,也不该不要她做,真是的,她这孩子命苦啊。”

见我在旁边,煮饭阿姨便和我说起了她的事。

那个孩子啊,说起来话长。她亲生父母生下她,看是个女孩的,想要躲过计生政策再生个男孩,就把她给搁大路上了。他们当地一个女人见到这么可爱的婴儿,抱回去养了大半年,后来因家人反对,又再次扔掉了。

阿芳现在的父亲把她捡了回去。这个男人是个光棍,平时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没有女人肯嫁他。捡到阿芳以后那男人也是一点不改,他把这个女娃当作以后养老的了,但是却一点也不用心养育她。平时有吃的就让她自己吃去,没吃的让她去大伯家吃,从不管她,任这娃儿自生自灭了。有时候一个多月不给她洗澡,邻居大婶实在看不下去才帮忙洗一洗。

等到阿芳到了读书的年龄,她的父亲也是一句话啊,“没有钱读的。”所以到现在,这孩子也没有进过一天学校。

等长到10多岁吧,阿芳的父亲便带着她背井离乡到了外地的一家砖厂里做事,阿芳小小的年纪就被要求上场帮忙搬砖头,如今看她那般干瘦,估计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吧。

后来那个男人赌博输了一大笔钱,无法可思,无意中透露要把阿芳卖掉。阿芳听了害怕,便想到了她的阿伯——一个在深圳拾荒的老汉,便想办法打了电话给阿伯。

阿伯在深圳10多年了,在布吉一个小村里租房住,接到阿芳的电话,便痛斥了一顿那个不成器的赌鬼弟弟,回到四川把阿芳接了过来。

现在阿芳跟她阿伯住在一起,一方面因为阿芳没有文化,另一方面因为她从小就没有上户口,也办不了身份证,连最基本的进厂务工都难。不想,现在又没有了这份工。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小芳的事?”我问阿姨。

“那天我带她去逛万佳福,给她买了面包和饼干,小女孩很高兴,断断续续跟我说了些事情。”阿姨说。

晚上小芳要搬宿舍东西走的时候我去送她,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所以简单地收拾一下。小芳突然见在一旁的我闷头闷脑,便一把拉起我的手说,“喂!你干吗呢,走,我带你逛夜市去!”

说着拉起我就往前走,我触摸到了一双与其年龄极其不符的粗糙的手。在以前,我只触摸过老人的手有过这样的粗糙。

城市的霓虹灯打在我们的脸上,扑朔迷离。

她兴致似乎很高,望着路边的各种小吃,终于在一个重庆酸辣粉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这个你肯定没吃过吧?5块钱一份,我听她们说很好吃,来,我请你吃吧。”她说。

我赶紧说:“不用不用!等我发了工钱我请你,很快了。”

她不依,坚持点了两份酸辣粉,拉我在旁边的摊位椅子上坐下。我只好跟她坐了下来,等红色的两碗酸辣粉端到面前的时候,我用一次性筷子挑了一筷子,马上被又辣又酸的粉呛了一喉咙,酸到心里,辣出了眼泪。

小芳边痛快地扒拉着粉条,边不住地和我说着话。

“你还记得吗?那次我说你是我的朋友。”

“记得,难道现在不是吗?”

“那你真把我当朋友了?太好了!”

我停下筷子说:“当然。”

她又有点不自信地说:“你不介意吗?我没读过书。”

我说不介意,并且把煮饭阿姨告诉我的情形说了给她听。她沉默了一会,接着把一箸粉条塞进嘴里:“等我找到了工作,挣了钱,带你出来吃这里好多好多的东西。”一边用手指着前面的一片小吃摊。

我笑了。

她接着说:“你还是回去读书吧,别跟着这些人混。等以后读书出来可以挣更多的钱。”

我笑着问:“你没有读过书那你怎么认识字的?”

她说:“我看很多的电视剧,慢慢认得了些。我阿伯家有电视机,有时候超市门口也有电视剧看,我最喜欢看那个小燕子和皇上的,你看过没?”

我打趣道:“你挺聪明的嘛,丫头……”心里却想着:不读书真是可惜了,但没有说出来。

突然小芳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矿泉水瓶。

我问她做什么,她的脸红了,又很快地说:“这个拿回去值一毛钱呢,你可能会嫌脏,但是对于我很有用,阿伯就是捡这个的。”

小芳阿伯家离门诊的宿舍不远,吃完酸辣粉,我便陪着她拿些东西回去。拐了不少的巷子,终于见她停在了一扇低矮的铁门前,一个50多岁的男人过来开的门,头顶秃了一块,我猜他就是小芳的阿伯。

阿伯问她怎么回来了,然后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说:“又把事情弄砸了吧?”

小芳辩解了句:“门诊生意不好,我不做了,再说工钱也太低。”

阿伯有点生气:“你不做?你以为容易了呢,找一份工。”然而看到我在,也不好发作。小芳没有再说什么。我见气氛有点尴尬,便起身和她告别了,并且答应下次再来找她。

回到门诊宿舍里,煮饭阿姨突然找到我,说她要认小芳做干女儿。

我吓了一跳:“您开玩笑的吧,阿姨?”

“我是说真的,明天你就去把她找来,我亲自跟她说。”

看我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阿姨娓娓告诉我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不争气。阿芳这孩子懂事,收她做干女儿,将来我老了也有个贴心人。另一层意思呢,是我有个侄女做老师的,倒是可以教教她。那孩子水灵呢,不读书实在是可惜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去帮我试试吧,叫她到我这儿来。”

“好吧。”我天真地希望这件好事能够成真。

十一

第二天下班,我去找小芳,转告了阿姨的意思。

她一听,葱黄的小脸紧张得暗红,问了好几句:“阿姨真的这么说?”

“真的,阿姨亲口跟我说的,哪还有假。”

“可是……” 阿芳欲言又止。

“怎么啦?你不愿意吗?”

“我......我是不敢。我那个爸爸。”

“他那样子对你,你还认他?”

“不是,他会找我阿伯麻烦的。”

“他不敢拿你阿伯怎样的,毕竟他们是兄弟。”

“你不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阿伯对我那么好,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了。”

“傻瓜,我看阿姨是个好人,这样的机会你应该抓住。”

“我,不行。你帮我谢谢阿姨吧。”

“你别回绝得那么快,先想一想。”

“反正我是知道我不能做对不起阿伯的事。”

十二

一个月过后,我要离开这个城市回家去了。

临行前去上次的小巷子里找小芳,她竟然在家,见了我很高兴,两个人一起又去了上次吃酸辣粉的地方,这次我请她吃。

她只顾低头吃着粉,也不看我,我发现她还穿着那条发白的牛仔裤,一滴粉汤不小心溅落到了她的裤子上,漫开来一片昏腻。

吃完粉,她才慢慢告诉我,她跟阿伯吵架了。原因是阿伯怀疑她拿了家里的几块钱,小芳说她没有,阿伯就特别生气地说她撒谎。

我明白她平时无论是做了零工的收入还是拾的塑料瓶,都统统交给她阿伯。阿伯说帮她把钱存起来,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可能阿伯年纪大了,记错了吧。”我说了句安慰的话。

她还是沉默着。

后来,她从口袋里抽出一个红彤彤的心形小饰物,说要送给我。

“你哪里来的这个?”我问。

“我现在在一家饰物厂上班,阿紫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呢?”

“我会记得你,还有这里的酸辣粉。”我笑着说。

“你是我的第一个好朋友。”

“以后我来找你吧。”

我们沿着大街一直走,霓虹灯打在我们的脸上,扑朔迷离。

她仰起头:“别人都说梦想,我也有个梦想。”

我诧异地转过头看她:“说来听听。”

“4年,未来的4年,我要赚够这么多钱!”她在我面前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2000?”

“哈哈,你真小看我。”

“2万啊!”

“怎么样?你说能不能挣到?”她紧张地问。

我笑了笑,“应该可以的。”

她点了点头,突然问我:“你呢,你有没有梦想?”

我这才慢慢地想起自己那场狼狈不堪的考试,那些是否关乎梦想呢?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问她:“你恨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恨啊。听阿伯说我上面有一个姐姐,现在读什么高中的呢,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也很好。那家人,我阿伯知道。”

“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们?”

“他们当初那么狠心把我扔了,我才不要!”

那个晚上,我们就在一个城市里行走到了夜深,走到霓虹灯开始寂寞地打在行人寥落的影子上。

女房东

我们通常称二房东为李阿姨,她有一双大眼睛,还烫了时髦的陶瓷卷,到了春天就穿粉红条纹打底裤,嫩黄色纱绸丝巾在脖子上左右交叉打成蝴蝶结样,摇曳多姿。

这副模样,再配合上她那几乎一刻不得闲的嘴巴,使得她的形象脱颖而出。你只要在哪里遇见她,她便极快地和你搭讪上。你只要和她稍微熟稔一些,她便能和你一直讲个没完。一件事到了她嘴里,就像是一个可再生的馍馍,每嚼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嚼那么津津有味。比如她见到我们几个女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首先会问我们工资涨了没有?其次问男朋友找到没有?然后很满意地听到她意料中的答案——工资没涨,男朋友也没。过不了半个时辰,她就开始安慰我们,带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说:“这种事啊,还是要靠缘分的。我女儿之前谈了个,都4年了,人家一出国,很快就分了。后来认识了现在这个人,半年不到就结婚了。现在生活得很好。”

从那以后,她每见我们一次,也不管我们懂不懂、爱不爱听,就会绘声绘色地讲一遍她女儿的姻缘,以至于她那从未谋面的女儿就这样在我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们的女房东不仅善于言辞,而且做事情也是极其灵活的。她把这栋旧居民楼的一楼和四楼以较低的价格从大房东那里租过来,然后再转手分租出去。我们租的是四楼,除了租给我们几个女孩子之外,她还利用时间差,将四楼做成了一个自营午托班的场所。早上我们去上班的时候,李阿姨就和一位煮饭的阿姨“噔噔”进了大厅。她们在大厅里搭了一片上下两层的木床,木床上面铺着卡通图案的被单。我没见过那些午托的小孩子,但我能想象得到我们不在的时候,李阿姨哄小孩子睡觉时的情形。

过完年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失业了,天天窝在出租房里,和李阿姨的接触自然也多了起来。

每天中午12点一到,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涌了进来,在除了我们房间以外的空间里吃饭、活动、休息。李阿姨与做饭的阿姨,两个女人一台戏,唱得很欢。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阿姨把一个胖墩墩的小伙子带了过来帮忙,那小伙子才十八九岁,看上去却一派老成,我们私底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大人”,他是李阿姨的小儿子。

估计他是不爱读书,所以早早就出来在P城某个劳改所做一个外包合同工。李阿姨和别人聊起,都是说儿子在公安局上班。只是到了过年,“小大人”与同学聚会,被问到在哪里高就,他简单回了一句,“在劳改所”,大家听了便笑,他就有点郁闷。

今年过完年,李阿姨让他辞掉工作来跟自己做午托生意。跟女儿一样,这个儿子也是李阿姨的骄傲。常常跟我们说“小大人”是如何懂事,最听她话。看起来李阿姨没说假话,我就亲眼看到她把喝剩一半的萝卜猪肺汤,盘子一扣,扣进了儿子正在吃的碗里,那男孩子则一言不发地接受着。

“小大人”每天下楼接小孩,谁要是不听话,就用他在劳改所里学来的严厉的语气呵斥,场面马上就镇住了。

做饭的阿姨口气有点怪怪地说:“这孩子当然得听她妈妈的话,他们家里谁敢不听她的话?”

李阿姨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来的P城,虽然赚了点钱,但是丈夫却在一次车祸中不幸半身瘫痪。她要照顾他,还有一对儿女,因此精打细算着过的。

她后来每天见到我,不再跟我倾诉她儿女的美满,而是楼下那个令她头疼的年轻租客。

“去年11月份住进来的,我看他是个老师,信任他,1200元租给了他,还管饭,饭是七块五,中午一餐晚上一餐,装好了恭恭敬敬地拿给他。现在外面哪有这么便宜!”一说起那个年轻的租客,她就会激动起来。激动的原因是一直到现在,那个房客还一个崩儿也没有给到她手里。大多数时间,我只是看着她激动,但我不接她的话,我怕接下来,她那些车轱辘一样的话就会收不住了。

楼下的小伙子我见过,是个高壮的湖北小伙,还有个瘦瘦弱弱戴眼镜的同伴,两人从广州某所师范学校毕业出来,没有出去找工作,在这里住下,拉了10多名小学生开起了课后补习班。或许因为没有注册的缘故,课后班上课的时候是比较隐秘的。我每天下班从一楼上去,才到楼梯口,就依稀听得到里面的小孩子在“咿咿呀呀”读单词。

自从这两位年轻人来了之后,李阿姨把我们客厅唯一的一张椅子都搬到了他们下面。一开始,她是十分热情于楼下的,一口一个“H老师”,还给下面添了洗衣机、烤炉。

李阿姨现在还是一口一个“H老师”,但不再是赞叹,而是怨愤。

“还老师呢,没有一点信用!”

到了年后,高壮小伙来我们楼上拉网线,穿着拖鞋,披着的短外套只拉了个链头,帽子大幅度往后耷拉,像没来得及穿上就匆匆出门,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感觉。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开班?”他说:“说不准,我同伴在家病了一直没来。”

戴眼镜的瘦弱小伙子就再也没有过来。我下班回来走到一楼的时候,透过半开的门缝望进去,还是见三五个学生坐在那里,H老师在中间走来走去。

因为一直没有付房租,李阿姨仍天天给他满满装了饭下去,但是脸上嘴上都显示着不情愿了。

有一次楼下的洗衣机坏了。

“H老师,洗衣机坏了,修的话要230元,你说值不值得?”李阿姨试探地问。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弄坏的。”想不到H老师这样生硬地回答她。

在这之前,H老师已经饱受李阿姨旁敲侧击的催逼,自然是没有好感,可是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况且那几名学生的一点课时费,也不够他的开支了。于是他一直忍耐着。

李阿姨最终还是叫了师傅上门来把洗衣机修了。修好以后,李阿姨给了人家师傅200元,便开始在裤兜里搜来搜去,完了朝正在房间里上网的H老师的背影说,“H老师,我没零钱了,你先帮我把30块零钱给师傅,我明天给你。”

说完便进厨房收拾东西去了。

等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师傅还站在客厅里等那30块钱。

李阿姨望着H老师那个雕塑般的背影,气得叫了起来:“你赶紧找房子,明天开始不供饭了,自己解决!”

楼下的租客让李阿姨每天很不开心,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领来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把H老师凶了一顿,赶了出去。

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小大人”儿子,而是一位高大的、50岁上下穿皮夹克的男人。以前我见过这个男的,后来断断续续来过几回,我搞不清他和李阿姨是什么关系,只是心里有点疑惑。

一天李阿姨不在的时候,做饭的阿姨突然话多起来。她跟我八卦起了李阿姨的私生活,并告诉我说,这个男人是李阿姨的香港男朋友,几年前在李阿姨这里租房子,带了一个四川美眉,后来这个香港男友就把四川美眉给甩了,和李阿姨谈了起来。

“那‘小大人’的爸爸怎么办?”我听完后问。

“她的香港男朋友做生意,天南地北出差,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

“那她老公知道这些事么?”我的疑惑显得更幼稚了。

“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就在我们八卦李阿姨的事情不久,李阿姨“消失”了10多天。再次回来的时候,她春风满面,把两包不知哪个地方的土特产放到厅里桌子上,说话的音调变得高而明媚了。

“阿姨,一段时间不见,你去哪里玩了?”

“和我男朋友去桂林度假了。啊,那个地方风景是真好,也很好玩。”一问之下,李阿姨打开了话匣子,前段时间因房客闹出的不愉快一扫而光,她又展示出了一副勃勃向上的面貌。李阿姨开始大方地向我们介绍她的男朋友。也许那段时间那个香港男人不经常出差,所以经常看到他的身影。甚至于“小大人”来了,也和这位叔叔相处融洽。

我们这几个,都是20多岁的单身女孩,有谈过恋爱过的,也有动过心思的,不过都没有李阿姨这样的情感经历。对我们来说,这太复杂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像她那样拿捏得恰到好处。私下里个别女孩流露出对李阿姨的羡慕,我不知道对不对,我没想过,我也不愿意多想。

每天下午,孩子们都一窝蜂似地涌往学校。锅里还剩着一些米饭和菜,李阿姨便让“小大人”全都打包了,用一个专门的饭盒装了带回去。

“晚上李阿姨还会吃这个吗?”我问做饭的阿姨。

“她吃不吃不知道呢,但是家里那个肯定还没吃。”做饭阿姨若无其事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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