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札记
■封期任
回不去的地方
漂泊久了,回家的路已被秋风一天一天啃瘦,瘦得像那截炊烟,慈祥地散落在风中。
温婉的笑容,倒叙的阳光,在高过老屋的茅草里渐次失去鲜活的光影。
窜上窜下的麻雀,在日渐消失的光影里,把打麦场上那粒麦子啄成一弯清冷的月光,照着那个想回而又总回不去的地方。
在回不去的地方,我想起疯长的草鞭,把静卧的远山抽得一阵一阵的痛。
想起那条沉寂的河流,携着那只水鸟,缓缓地穿过眉梢。
想起那头憨厚的老牛,拖着断齿的木犁翻犁着漂泊的日子。
这些时日,流浪狗的嘘寒问暖,一次比一次少,一次比一次远。
一次一次忽略了老去的山,老去的水,老去的树,老去的草,和那道老去的目光……
于是,我把一颗纯净的心,化成一枚动词投进故乡的河流里。
回乡……
到乡下去
砍柴、烧水、放牧……
随意抓一把麦香,拂却浑身的尘埃。
与山为邻,与水为邻,与那些禅意的花朵为邻,做一头低头的牛,在啃食的青草里,咀嚼生活的原味。
看日落星升,独处一片静谧。
采摘一片草叶,沐浴着阳光,烘干内心的潮湿。
聆听一声鸟鸣,不辜负日渐短促的光阴。
即使,明天我即将老去,抑或死去,我依然携着那缕草香,穿过光怪陆离的灯光和玄幻的夜色。
把我的骨架,献给山岗、原野、土地和河流,以及那些根植于乡野的山民。
到乡下去,找回丢失的记忆,和那些高贵的情感。
坐在一缕炊烟里,渴望母亲再次喊我的乳名。
随一只布谷鸟,走在催耕的路上,把心事磨成一把犁铧,结拜憨厚的土地,和一生低眉垂首的人。
在农谚里唱一首老歌,牵引出一声犬吠,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归来的蹄声
在乡下,看老牛的蹄子,踏碎落日余晖。
看扬长的牛鞭,把一天的光阴,甩进逶迤的烟霞里。
一天的劳作,顿悟成宁静。
归来的蹄声,寓意一种朝向。
寓意着的鸟儿,欢喜地擦过檐口,栖息树丛。
抖动的翅羽,在幸福和自由的诗境里,把所有的念想和幸福的光影,交给了远山,酝酿明日的新曲,和酒……
风,不紧不慢,把丰盈的情感,蕴藏在那群温顺的牛后。
轻轻。
软软。
拂过静默的山峦,拂过那根拄着的拐棍,和遮额搭棚的手势。
花、草、树,以及呼吸的岩石……
踏着苍茫的暮色,随着我降下的身段,和被余晖洗净的魂魄。
走向村庄,及祥和的夜。
村庄的呼吸
风把最后的誓言,吹成银白的露。
蚱蜢把最后一个蝶影,折叠成梦的衣裙。
喧嚣过后,父兄把咸涩的汗水,醅制成一脸笑靥,挂在村口那棵柿子树上。
我在远方,也能看清他们的容颜。
摇摆的枝丫,覆盖荒芜的路。
翻晒的辞藻,渴望站台的汽笛,作别霓虹、作坊,和低矮的工棚。
霜、雨和尘土,压弯了我的翅膀。
压弯了的梦、许诺和愿心,像草絮轻扬。
我站在季节深处,拔下一片羽毛,写下一地空白。
所有的爱、期待和牵挂,瞬间羽化成一只雁。
扑进暗夜,聆听村庄的呼吸,拨动喑哑的弦。
穿过父兄的第六根肋骨,暖和那粒寒星。
一起恭候春,及那轮太阳。
接纳每一次风雨的问候
青涩,渐次熟稔。知性的雨点,便以缅念的姿态,切碎春夏之交的坚硬。
尽管突兀而来的寒意,袭扰树荫吐菲的记忆,而窗前听雨的鸟儿依然亮开嗓子,在苍野之间鸣唱着翠绿和璀璨。
依然一遍一遍地叫喊着催耕,不断萌生着梦呓。
依然恭迎着一场谷雨,渗透到季节的内核里,氤氲木犁翻动的深邃。
静,或动,无不是这个季节鲜明个性的彰显。
浅,或深,无不把一些温润,提炼成梵音萦绕的禅意。
只想随性拔出一根白发,串接生活的琐碎。
任风,静静地吹。
任雨,静静地下。
人间最美的季节,欣然地敞开怀抱,接纳每一次风雨的问候——
一地俚语
把所有的热量搜刮到肚里时,雨水也就温柔了许多。
草垛旁,不经意间响起了童谣。
抿嘴一笑的雀鸟,带着一种惬意,把“天凉好个秋”的承诺,折叠在一地金黄里。
磨亮的镰刀,挥向向阳的山坡,把一地俚语挥成了一季的收成。
那些在粮仓里雀跃的辞藻,把农事的谚语,写进村庄,写进老屋,写进一脸的笑靥里。
秋风,就是这样的深情,每过一处,都要留下美好的愿心。
每过一处,都要把枝头上那些嫩绿的念想,吹拂成猩红的诗句,且挂在大雁的翅羽上,南飞。
我依靠着季节的门楣,在雁叫的温婉里打听风声,相约渐次离去的蝉琴蛙鼓,用偶尔的一两声弹唱,唤回远逝的足音。
一如一阕山水,在秋天,在梵音缭绕的世界里,晾晒我的爱情。
村庄的另一种形态
一头牛,在农谚里把时光嚼碎。
一只鸟,擎着最初的念想,在日渐泛红的叶影中,吹响家乡的牧笛。
一首老歌,流淌着原乡人的味道,把熟稔的音符洒在山间。
磨亮的镰刀,收割一季的收成,看草籽、葱蒜和豆角,以及油菜和小麦的种子,蛰伏在温润的田土里。
把父兄挥洒的汗水,酿成一碗烧酒,醉了沸腾的村庄。
我站在炊烟拂过的城郭里,守望风与谷的低语。
不说雁阵啼叫的温婉。
不说河水复活的纯清。
我只在日渐瘦削的路口,问询那棵老槐树是否读瘦了一寸一寸的光阴?是否像母亲一样扯开沙哑的嗓子,一遍一遍地喊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地喊疼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以及那只泣血的鸟,把咸涩的往事,啼成思归的露水。
还扯一朵白云,擦拭思念的伤口,在挖掘机刨开的废墟里播下一个心愿。
浸血的目光,带着进城的农谚开始迁徙。
那颗安插在十万大山里的种子哦,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开始叙述——
叙述一朵祥云,在老去的时光中,栽种秋天的母语。
叙述渐次变凉的季节,越来越懂那一声犬吠传出的乡音。
无论枫叶飘落。
无论霜雨日趋迫近。
我的心,同母亲一样,
山里,或山外,都洋溢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