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拟世界中朴拙的深情
——《河源文学新状态》第9期小评
■黄春龙
赖阳彬是处于成长期的青年诗人,诗感甚佳、颇具语言才华,其诗简行不约句,不少雕琢细腻而又显自然的诗句很能抓住阅读者的眼睛。在对他的诗歌建立起初始印象时,我觉得他的诗虽然不甚靠近尘烟,却往往充斥着沉积与思考。读了赖阳彬《河源文学新状态》第9期的组诗《群山撑起霞光,映着我踮脚的眺望》,他俨然站在人世的海拔中位观察现实人生:或以其个人比较有限的直接经验感知世界,或以其在自觉审美的获得激情,驱动自己对人生做出判断和理解,呈现个人的态度。由于无法得到充分的现世经验,他更偏向于寻找在物我之间蕴存语言张力的做法,让自己的视界范围变成一个比拟的世界,“我”与物无别,物与“我” 无间,从而营造出具有亲切感、亲和力、温存度的诗歌情境,容纳个体之于世界的朴拙深情。
一、比拟辞格中的温情人世
比拟辞格即是将人物、物物相拟,以此创造新颖面貌、带来情感思想跳跃、丰富作品想象的可能性。在我视野能及的这一小辑诗作中,赖阳彬充分发挥了文字艺术雕琢者的能力,变着魔法一般地将熟悉的文字组织成隽永得力的语言景观。我以为这得益于他善于把握事物之间的细腻关系,并以主观代入事物的办法,参与物与物、物与人(我)之间的融汇与交流;换而言之,诗人以个体的温情参与到比拟的世界中,呈现出一个情感态度新颖的世界。较早读到的断章《无题者》写道:“四野还没完全醒/尘埃,就已经跌了下来/群雁依旧南行,芦花依旧摇晃/暮光越来越接近荒芜/在熟透的晚风眼里/山比云,高一棵树/我比河流,低一场黎明。”
我尤其关注的是这首短诗的末节几句。“山”与“云”、“我”与“河流”几个对象,原本平淡无奇,但他们在“高一棵树”和“低一场黎明”的作用下,却发生了令人惊叹的变化——首先,本应区别于物的“我”被轻松拟入这个小小的语言情境,“我”与“山”“云”“河流”处于一种平等且平和的状态,但“我”显然是更有态度的个体。回看前文,诗歌设置了一个尘埃落定、群雁南飞、芦花送夕照的情境,从“醒”“跌”“南行”“摇晃”“荒芜”“熟透”等动词的表达来看,诗人是花了心思雕琢的,他赋予了这些对象物物动情、物物关联的能力,而最凸显的态度,是“我”要比“河流”“低一场黎明”。除了以云淡风轻的淡然姿态观察物物相生相息的情态以外,诗人是否更在乎“我”在其中表现什么样的姿态?悄无声息地让“我”这个具有主观色彩的对象变成诸如河山、万物的代表之一。具有魔力的修辞一旦进入适当的情景,就能迸发出绝大的张力,上述诗句中的“我比河流,低一场黎明”便是如此。你不能想象出“低一场黎明”是怎样的姿态,但你会认同“低一场黎明”的说法。从逻辑上说,暮光只是接近荒芜,距离黎明要有很大距离,但诗人已经联想到黎明,并且将这一切的在场都放在“低一场黎明”的情景下,从黄昏到黎明,时间的维度被放大,空间的内涵被扩大,其间蕴足了语言修辞下的张力。
赖阳彬很善于在比拟的亲和感中打破一般的合理表达,觅见焕然一新的时空维度。如《入秋了》:“入秋了/墙下的草一听,就抬高了几寸/合着路边的拐杖,也斜了几寸”;又如《夕阳斜照》中“野草、篱笆、田埂以及远山/晚露沾在禾尖,微微欲醉/枯黄的老榕树,被暮色推进了河里/水花没有溅起河流”,等等。打破一般的合理性,制造陌生化是现代诗歌的惯常手法。赖阳彬却并不追求语法或内容的陌生化,他只是将物物视为语词主体,进入他诗句里的事物,几乎都具备了言语能力和情感思想;比拟几乎贯穿到他的每一首诗中,让每一首诗都俨如诗人与物界的交流、对话,让读者迅速产生代入感,同感于诗歌所表达的朴拙情感。
然而从另一角度分析,作品倚重于比拟创造出的新颖感尽管能给诗句带来更大的语言张力,更容易引起读者产生代入感,甚至引起共情、共鸣,为诗歌蕴存更大的整体能量,但由于诗人审视生存以及人世观察的局限,其视角便难以展开,以致比拟世界的语言层面重于思想情感内涵,也使诗歌有了流于语言形式感之虞。生存的深察者强调两者的糅合,优秀诗人正是在二者融合交流的深度上凸显出诗人的个性。作为青年诗人,赖阳彬在获得赋予语言一定张力带来的快感时,应该也会思考其间的问题;诗人的创作之路经常是在沉顿中前行,直到发现辞格制造的语言张力在深邃的人世观察面前是“花拳绣腿”——当然这也是诗人创作成长中必然的经历。
二、朴拙的人世深情
如果说赖阳彬的诗感空间与人世现实存在一定的距离,那只是因为他正在靠近人世现实的途中;或许他的人生经历和审世视角暂时约束了他触摸纵深的人世,不能说明他不关心个体与周边生存关联的本相。赖阳彬对人世的观察表现为深情、亲切的抒写,蕴含着朴素、自然和本色的特质。
首先,诗人善于从人情柔弱的角度把握人世深情。《留守儿童》两首即以朴拙的笔调观察人世镜像,因诗人惯常的比拟辞格使之避开枯燥而显自然、亲切,意象构设的情境澄明清透,宛如悠扬清亮的挽歌,柔和、忧伤的格调渲染其中。如《黄昏下》写道:“画眉和麻雀,歪头斜看了我一眼/就‘噗噜噜’地啄满一天,跃进了/渐渐沉默的森林之中/妈妈,为什么我一出声/河流就开始失色,包括万物?”画眉和麻雀“斜看”的情景本是小惬意情景,“啄满一天”又“跌进”“沉默的森林”瞬间打破和谐。诗歌俨然刻意避开沉重,着重营造人世之轻,但“妈妈,为什么我一出声/河流就开始失色,包括万物?”这样一句朴素的话语,却掘开了情感的河堤。实际上孩童不一定能说出“河流”“失色”这样赋予隐喻的话语,诗人为“留守儿童”作了一个辞格,将“留守儿童”视界里的人世状态与感受差异在隐喻中透出。“为什么我一出声”是童真一问,也是锤心一问,更是深情与沉思一问。类似的表达在其二《月光中》中也有:“爷爷的拐杖弯了/奶奶的嗓子哑了/没人给我唱,你曾经哼过的曲子”“我就只能蹲在蟋蟀的门前/和着月色去听/那首很久以前,你只为我哼过的摇篮曲”。这首月光下缺乏摇篮曲的歌谣,镜像化地写出“留守儿童”们冰凉的月下独语,并关联、映射,写出留守老人们的生存状态。这应该是赖阳彬匍匐前行、观察人世现实获得的情感体验,尽管他只从偏于单一的视角来观察“留守儿童”的当下现象,但我们不能否认这与他的其他作品呈现出一贯性,即温和、亲切、澄澈的存在。
其次,诗人能通过生活现场的观察,融汇个人审美态度。其组诗《清明祭》表现得尤其明显,忧伤、悲悯,思考、情怀,对情景各异的“清明祭”,赖阳彬作出了个体的深情融入。显然,这组诗是诗人从所经历、所见闻、所联想中获取的观察角度,构成个人的“清明祭”印象。无论哪个角度,诗人都以深情与温度去参与事件和体会情境,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会触碰到情感禁忌,因此在拿捏词语和句子时,有时精雕,有时自然,如《其一》中的“踩疼”“打伤”、《其三》中的“望醒”、《其四》中的“垄断”等动词的使用,十分注意其语义和辞格的作用;如《其二》中“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提不起头”,《其四》中“有人说,那是墓;也有人说,那是家”,《其五》中“我看见,一位年轻人被争先恐后地抬起/不让回家”等,这些诗句的语势自然,叙述朴素,却无不蕴含诗人的深情所在。
从其他作品看,赖阳彬还在寻求更广角的视野向人世融合个人态度与情感,如《我做了一场梦》《关于“灵魂”这个东西》《低语》等。在这些总体格调上柔软、温和、低落的抒写中,“蝴蝶”“碑”“黄花”等低调意象多次出现,这或许与中国诗歌抒情传统以及“悲愤出诗人”的认识有密切的关联。毫无疑问,赖阳彬的“悲”贯穿诗句之间,但它主要表现为浅表性忧伤,与“恸”还有相当距离,这与诗人的客观生活体验有关;但“愤”是缺乏的,诗人或许知道“愤”在诗歌写作中属于危险“动作”,需要更丰富的人世经验和成熟的技巧,客观上就形成了诗歌风格的柔软、平和,或许丰富的、多样性的审美,是其应该拓展延伸的诗歌视界。
综上述之,我以为赖阳彬的诗歌总体上处于一个自我保护、自我塑造的氛围中,他更多从个人的生活经验中获取灵感的火苗,综合其学识经验进行人世认知和把握,把诗歌世界塑造为一个比拟的世界,营造柔软、温和、忧伤的诗歌境界,承载自己对人世朴素的深情。在认识和理解世界时,赖阳彬的出发点,往往是纯真、温和、具有正义感的,但对于一个有着更高诗歌创作定位的诗人来说,审美的丰富性需要从深刻的生存认知和生活情感经验中去获取。赖阳彬的诗歌写作已经从单行道出发,期待融入到多维度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