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插画/小小
■陈强辉
要不要尝尝?妈妈在我打开门遥望舅舅家满是橘子树的菜园时问我。
面对好久没有吃过的从树上摘下的橘子,我不禁点了点头。
她从一棵已经被风吹得倾斜在半空的树枝上摘下两个橘子。
很甜,只是核有点多了。说着她走进门去,留下了独自在菜园伫立的我。
橘子的甜味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是孩童,每一个冬天,橘子成熟时,我都跑去外婆家,从外婆厨房深处一个大的陶瓷缸里掏出橘子。外婆会把柜子里的米糖、水酒拿出来给我吃,这就是我年少所有的甜味。
这满菜园的橘子树,都是外婆家的橘子树所生出的苗移栽过来的。如果树木有记忆的话,它们会不会记得它们的妈妈、外婆?曾经在我外婆家门前的院子里,这些果实给我们一家带来了岁月的香甜。而现在,中年丧妻的外公懒于打理院子里的那些橘子树,它们早就变成了缕缕炊烟进入了火炉,贡献了最后的一点香甜。如今,外婆家门前的院子一片荒芜,很少人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一片繁茂的橘子林啊。
我走出菜园,站在房屋延伸出的水泥地上。那棵刚刚贡献给我和妈妈一片香甜的倾斜在半空中的橘子树,好像比我刚见到它时更加倾斜了。这个冬天的果实,是不是它结的最后一波了?它更加地贴近地面,像是外婆愈加严重的疾病。
这片水泥地,我很早就在这里站立过了。十岁?八岁?甚至更小。小到我只能保留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样,就看她突然走到水泥地和菜园的边缘,然后疯狂地、一个劲地,往地上吐血。我年少无知,被这样一种惨不忍睹的画面惊吓住了,呆立在旁。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喝了很多酒的人才会这样呕吐。姐姐很懂事,跟随着外婆,在外婆呕吐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外婆稍稍好些,没有血吐的时候。姐姐去厨房舀了一碗水,给脸色苍白的外婆漱口。后来的事情我全然忘记,只记得那滩被泥土所疯狂吸收的血,这让我对外婆有种从内心发出的恐惧。后来我上小学时,做了个怪梦——我在满是坟墓的地方撞见外婆,她一瘸一拐,手腕摆出奇怪的形状,对我说昨天给了我钱怎么今天又向她拿钱——说完,她钻进了其中一个坟墓。
被风吹倒倾斜的树终究是要枯萎的。外婆也一样。
初三那年,我在南昌读书,那时学校不让带手机,不能时时接到家里的通知。一个周末我在电话亭与妈妈通电话,得知外婆病急在南昌治病的消息,她让我打电话问候外婆。一学年基本只跟外婆打一次电话的我和外婆通起了电话。电话内容早已忘记,只是外婆声音的无力,还有她对生命的绝望让我悲从中来。挂了电话,我对我的好友说我想去看我的外婆。他说去吧,再不去可能晚了——可能我将外婆的病情描述得太过夸张。因为请假手续麻烦,又正值中考,我最终只是说说而没有真正去看望她——如果那一次去了,那么我就可以见我的外婆最后一面了,这点真被我的好友说准了。
和外婆通电话不到两个月,那是一个中午,教练突然让人传达,叫我打个电话给爸妈。我跑去电话亭的时候,管理电话亭的阿姨却不在,我因此没能和爸妈通上电话。我深感不安,隐隐觉得发生了一件大事,并且很确切这件事关乎外婆的生死。我忧心忡忡,半个小时后再次来到电话亭,还是没人,于是向教练借了他的手机打电话。电话那头,爸爸第一句话就是:“外婆过了,你赶紧坐车回来吧。”我听得很清楚,他说外婆去世了,可我不肯接受,对电话那边的爸爸“啊”了一声,多希望是他语焉不详、是我理解错误。
外婆过世了,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来。我的眼泪突地一下就出来了,那一刻我不知道悲伤为何物,却哭得稀里哗啦。我虽然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然而心里是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的。
现在的天下起了蒙蒙的小雨,但那时却没有这样忧伤的气氛。我顶着烈日,泪流满面,和教练一起走出校门。他问我外婆多大了,我说五十多岁了。他说可惜了,又问我,外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是肺结核。
我突然发现关于外婆的信息我知道的少之又少。我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我想会有那些人,他们和我乘坐同一辆车,日后向他们提起,他们兴许会想起巴士上的少年:那少年在炎炎夏日穿着一身黑,以悲伤的面容,满脸泪痕地站在车厢中央的过道。在车厢里面有不少空位,他们想劝这个少年去空位上坐一坐。但他们不忍触碰那悲伤,他们不忍打破,只能想象这个少年背后所发生的故事。
一定会有人以为这个少年不过是经历了一场疑似过家家的爱恋,没什么值得悲伤的。当然,那些年老的和少年一同的乘客,他们只会以深邃的眼神看着少年。
那个少年,他平时害羞得不得了,和陌生人讲话都难开口。此刻他不顾别人的眼神,低声呜咽在车厢之内。所有与外婆有关的回忆,都在他的脑海中以画面呈现。
九岁或者再大一点,他迷上了赛车,向爷爷奶奶拿不到钱,于是就跑去外婆家向她拿钱。外婆正在干活,告诉他等一会儿就带他去买。小孩子以为一会儿是一分钟,最多十分钟,他耐心等待。在他的世界里,很久很久都过去了,可是外婆的一会儿还没有过去。他开始嚎啕大哭,在地上翻滚抗议,却不知怎么就在地上睡着了。后来画面跳到外婆牵着他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部新的炫酷赛车,一老一少行走在桥上。
当然,还有声音,只属于外婆对他的亲昵称呼在他的耳边响起。这个少年,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亲切地叫他“强仔”。每年每天每夜,他吃过晚饭,出来和同村的伙伴玩耍,经过外婆家门前的那条靠近水塘的路,外婆总是会在餐桌上叫住他:“强仔,吃了饭吗?”他会回答吃了,但外婆依然会叫他再吃一点,给他再盛一大碗饭。每次外婆家买了好菜,外婆都会隔着池塘向对面的他奶奶家喊:“强仔,来吃饭咯。”在少年的世界,这是一个名词的逝去。
车到终点,转乘换车。少年下车,经过每一个注意他的人。2012年的一个炎热日子,一名少年站在昌万公路旁,在等一辆能带他回到故乡的车。车好久都没有来,每一辆不相干的车经过他身旁,给他带来了一阵风,挥发了汗,泪没有流得更多。
我把最后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品尝橘子似乎让我懂得了许多道理,想通了很多事。我想那个少年的惊恐流泪当然是因为外婆的逝去,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能接受的痛楚——不是死亡,而是一种习惯了全然在身边陪伴着的人的悄然消失、褪去,没有痕迹。我吐出了最后一瓣橘子里面的三粒核,走进舅舅家,走在常年遭屋檐滴下的水滴成凹陷的水泥地上。我不再流泪了,成长是一个控制流泪的过程。
那个少年在下车以后的回家途中,他控制了好久好久,终于在到达外婆家的时候没有在脸上露出泪痕。可是啊,在进入外婆房间看到外婆浮肿的脸的一瞬间,他的眼泪还是像无端的暴雨一样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