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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

2024-02-07 10:54:23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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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茈

1

阿爸没有告诉我,阿妈就要离开。离开这个生活了30多年的村庄,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阿爸说他只是想给我们多一点幸福的时光,而不是在阿妈离开之前就开始焦虑不安,毕竟这种不愉快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时,阿爸坐在门墩上新编织了一对箩筐,手上拿着镰刀在削编箩筐耳的竹篾,白花花的竹子丝和粉末掉落,纷纷扬扬的,像雪花,最后剩下竹子薄薄的绿皮。阿姊在旁边,将捆柴薪的草绳搓好挂在屋檐下面。初秋早晨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全是暖色。我拖着一大捆柴薪回厨房,然后洗手切茄子。

门外传来男男女女的声音,欢快如小溪水。阿妈的声音,像水壶溢出的水一点点蔓延过来,从她的声音中听见了决绝与向往。阿爸的声音犹如一口炖锅,低沉得就像我手下笨重的圆形木头砧板。

我把没有切完的茄子推到一边,挂好菜刀,在围裙上擦干净手,端起水杯抿了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

阿妈站在门边,一双眼睛透露着歉意。她身后的男人咧着嘴笑了笑,阿爸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妈被这个笑得有些暧昧不清的男人带走。

自始至终,阿妈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也没有和她说话。我想这样我们就扯平了,谁都不欠谁。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在黄昏里。

阿姊看起来就像刚刚被狂风吹过。她把刘海往右边一抹,喊了句阿爸。阿爸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她又喊了句阿妈,阿妈也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远。阿姊不死心,光着脚丫追了出去,哭着喊着:“阿妈,你是不要我们了吗?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去的汽车,哭得声嘶力竭。时间过去了好一会,阿姊用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怒视着我,呵责我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追阿妈回来。

“你以为我们追了,她就会回来吗?”我冷冷地说。我的话仿佛比秋天的山风还要冷,让阿姊打了个冷颤。此后,阿妈就再没有回来过。

我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走回厨房平静地捡起菜刀,重新切茄子,再切了几根芥菜。想着多煮了一个人的饭,可惜了。阿爸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破败的伤感。他的脸瘦长而胡子拉碴,背微微驼。他蜷缩着肩膀,仿佛抵挡着冬天的一阵难以承受的寒风。

我用力剁了一下砧板上的茄子,对他说:“没事,你还有我,还有阿姊。以后我们会养你,会让你风风光光的,让那个女人后悔。”

把饭菜端到八仙桌,摆好碗筷,喊阿爸阿姊吃早饭。“她走了我们就不用吃饭,不用生活吗?她抛弃我们,我们就更应该过好自己。”

终究没人动筷子。

我感到怅然,仿佛看到空山寂寥的深处开出了许多瑰丽的花朵,瞬间又枯萎。那天,我们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夜。

我爬到后山去找阿爸,阿爸家穷,腿有一点点瘸,父母双亡,没人照料,也没人当家做主,一个人伶仃孤苦,一辈子老实巴交得近乎木讷。做阿妈的上门女婿后他才知道家的感觉。我和阿姊的降临,更是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恩。阿妈看不上眼,听说她爱的是个掷地有声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分开,又为了什么原因回来找她,还是孩子的我们不得而知。

阿爸坐在棠梨树下的草地上,阳光明媚。他看着不远处的稻田,就在不久之前,在雨过天晴明净的天空下,他背着犁铧,阿妈牵着小黄牛一前一后往对面的田垄走去。春耕时节,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里几乎都是“教牛”时吆喝的声音、骂老婆的声音、打骂孩子的声音……阿爸先把牛套好,宽紧合适。阿妈牵引牛缰绳在前面引导,阿爸在后面赶着牛犁地,如此来回犁几次,阿妈就把牛缰绳交给父亲,父亲用缰绳指挥小牛,要向左转时,拉拉牛缰绳,同时嘴里喊着道“哞哞”,要向右转时,松松牛缰绳,把犁头往左拐,嘴里吆喝着“喔喔”。阿爸在扯扯嚷嚷中找到了劳动的快乐。如今,那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快乐,终究随着阿妈的离开不复存在了。

2

老屋里有个单身汉,总是坐在门墩上,只要看见我就吓唬道,不准我路过,要把我装到麻包袋里,卖给乞丐。

每次路过老屋,单身汉都在那里,有一次他真的拿来一个麻包袋,将我装进袋子里。我吓得拼命哭喊,阿爸劝他不要吓坏孩子,路过的人不管不顾只记得笑。那时候我多小啊,还不满六周岁。夜里我不停地做噩梦,在梦里哭,醒来也哭。

阿姊在我哭喊中醒来,抱着我,心疼不已。她不停地安慰我,说以后再也不会让我一个人,一定会保护我。阿姊大我5岁,我觉得她已经很大了,有能力保护我了,我很安心,搂着阿姊的脖子甜甜睡去。

阿姊给我砌了个小花园,在围龙屋门前的菜园旁边。她用竹篱笆围了个2平方米左右的小圈圈,里面种满了兰花、满天星、指甲花、落地生根……兰花是从山上挖来的,满天星是用兰花和她的小伙伴换的,指甲花是路边看见了带回家的,落地生根是和邻家姐姐要了一片叶子,将叶子埋在土里不久叶子的边缘就长满了小苗……

我喜欢在清晨和阿姊到小花园里来,看露珠儿从花瓣掉落。太阳升起来了,云层慢慢散开,许多细碎的云朵又向里面层层堆叠。我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赏花。我觉得天上一定住着神仙,花朵中一定住着花仙子。我幻想自己上辈子就是花仙子,是下凡来照看花朵的,等我长大了就要回到天上去。阿姊笑了,她说如果回天上的时候记得带上她,不然她会很想我。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不会丢下她。她嘴角上扬,浅浅的酒窝像客家娘酒一般甜甜的。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小小快乐,命运还未露出凶恶的嘴脸。

阿姊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圆圆的小脸可以掐出水来,嘴巴小小的,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她皮肤很白,白里透红,纤纤素手青葱一般,做任何家务都让人觉得是对这一双手的践踏。我也是个好看的女孩,和阿姊很像,就是少了那颗朱砂痣,就少了点妩媚。记得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那天,女教师给她们几个小女孩画了淡淡的妆,头上扎两根马尾,在每根马尾上编三根小辫子,插上粉红色的鹅绒花,背着小篮子光着小脚丫在国旗下的舞台上跟着光舞蹈。阿姊站在前排翩翩起舞,有时候是其他小女孩围着圈圈,阿姊在中间浅笑盈盈,众星捧月般的阿姊,像只小天鹅舞动着……我看着她,笑得快乐且骄傲。

多年以后,当一个人回忆往事时,才会明白什么叫好时光。

一尘不染的,笑得无风无浪的,就是好时光。

阿姊是在阿妈离开后的第四个月开始得病的,她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语,说阿妈不是个好妈妈,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说阿爸好可怜,一个人干活;她说她一定会好好学习,赚钱养家;说她一定会供我读书,供我上大学……阿姊本来就心思细腻,甚至有些多愁善感。自尊心特别强,不愿意落后于别人,总是憋着一股劲要让别人高看一眼。无论做什么她都能非常用心,做得比别人好。阿妈的离开,对她的打击特别大,内心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她茫然无助,无所适从。

她开始像个吃不饱的饿狼,每天吃很多的东西。身材面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长得越来越粗壮,开始有了蠢相,嘴巴常常流着口水。原来人见人爱的鹅蛋脸现在满脸横肉,把眼睛都快挤得看不见了,尖尖的下巴也变成了双下巴。这样的阿姊让我常常想起那个扎着小辫子在一群小女孩中间舞蹈的美人坯子,我就会特别难过。

阿姊没有再上学,每天待在家里,有时候在村里百无聊赖地游荡。那一年的时间里,我和阿爸的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折磨,整天担惊受怕。她接连失踪过好几次,有一次脸被打肿了,眼睛是青的,我们找到她时,她似乎又是清醒的,对着我说饿。她是在花生地里偷吃了一整天的生花生被抓到后被狠狠揍了一顿;有一次掉进深水里,为了追河里不知道哪里漂来的白萝卜……阿爸的头发愁白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仿佛是一夜之间头顶被霜雪覆盖。

3

阿姊在村里被当作猴子耍,叫她学狗叫,给她一根红薯仔或者一个小芋头。她肥肥胖胖的身子就趴在地上,学着狗狂吠,吠完以后便伸手去讨要别人承诺的红薯仔,那人远远地抛在地上,阿姊捡起来,心满意足地啃,心满意足地流着口水。附近那么多人,有淘米的阿婆,有抽旱烟的阿公,有洗衣服的阿婶,有扛木柴的男人,有滚着圈圈的小孩儿……他们全都抬头定定地看着阿姊,张开嘴巴,发出一串又一串刺耳的笑声。

没人知道这一幕是怎样刺伤着我的自尊心。他们平时又是在背后怎样地讨论与取笑我们家的呀?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看到阿姊那张和我很像的脸,第一次怨恨自己为什么和她长那么像,感觉他们戏耍的是另一个我,我感到耻辱,却无计可施。

我把阿姊拽回家,拼尽全力地打她,撕心裂肺地吼:“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别人叫你干吗你就干嘛,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你把我的阿姊还给我,还给我……”阿姊突然就顿住了,把红薯仔递过来对我说:“阿妹,对不起,你吃。”

就这么一瞬间,我的心中燃起了无限的希望,我怀疑她清醒了。可是转眼,她就咧开嘴笑,嘴角挂着口水,笨笨的身子像企鹅一般摇摇晃晃。

我嚎啕大哭。

丢人是真的丢人,悲伤也是真的悲伤。

那时候我对这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家感到深深的绝望,对阿妈的离开感到无比的憎恨。我清楚地知道,我的阿姊不见了,从前的阿姊多么爱干净啊,她喜欢将梳下来的头发丝卷起来,在中间绕圈打成结,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黑色蝴蝶结整整齐齐地码在火柴盒里。现在的她成了个只知道吃、只知道傻笑的疯子……脑海中第一次闪现“疯子”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心是如此疼痛。多少次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快让我的阿姊消失吧!

可是,每一次她失踪的时候,我都会为自己曾经这样的想法感到悔恨,我是那么害怕找不到她,害怕她一个人在外面挨饿受冻,害怕她因为偷吃别人的东西被打,害怕她不小心掉进水潭被淹死……

阿姊看病吃药后会好一阵,药停了就又犯病,一次比一次严重。我们竭尽全力地节省出点可怜的碎钱给她买药,可是日子那么慢,那么长,日子该怎么过呢?不久,阿姊就定亲了。阿爸说我们家实在是养不活她了,阿爸还说家里已经疯了一个了,不能把我也逼疯。阿爸的话让我一惊。

下聘礼那一天,村里很热闹。红色的鞭炮缠绕在晾衣竿上噼里啪啦地响着,炸出的碎屑和浓烟一起飞扬着,呛得人掉眼泪。

这家人给的聘礼看起来挺多的,真正值钱的就是一个丑不拉几的猪头和瘦瘦的猪后腿,此外就是一些娘酒、米糕、豆腐、萝卜……还有阿姊身上那一身行头。

阿姊穿着暗红色的灯芯绒上衣配蓝色裤子,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服服帖帖,脸蛋圆圆的像涂了胭脂,嘴唇抿了抿红纸,整个人就开始明亮起来了,也终于让人们想起她是一个16岁的花季少女。

新郎45岁,黑瘦黑瘦,头发也有些白,背有些弯,看起来比我阿爸年纪还大。据说因为家穷,有个老母亲,孤儿寡母,日子苦寒。他一直讨不到老婆,贫不择妻,对我阿姊是一百个喜欢,一百个满意。他唤我爸一声爸的时候,我感觉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沉沉的,堵得慌。

“人是个老实人,就是年纪太大了。”

“年纪不大能看上她?”

“听说家里也穷。”

“不穷能熬到现在没要老婆?”

“怎么回事啊?她爹怎么舍得把孩子许配给这样的人家啊?”

“不然能怎么办?哪个当爹的不心疼。”

“哎……”

那些细细声的讨论与重重的叹息声全部落在我的耳朵里,像虫子一般抓挠着我。

我的阿姊如果没有病,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如今的她变得那么笨拙,走在人群中就像作业本上的错别字一般显眼不讨喜。她对此却一无所知,还兴奋地大喊大叫:“我要当新娘子啦,我要当新娘子啦……”我感到心酸,躲到横屋,悄悄抹起眼泪。

阿姊找过来,对我咧嘴笑,递给我一块米糕,说:“阿妹吃,甜。”

我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伸手拍掉她手上的米糕,大声吼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能不能醒过来?”她突然不敢说话了,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米糕,想捡又怕我生气,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抓住她的手哀求:“阿姊,你醒过来好不好?你现在醒还来得及……”

“我醒来好久啦,谁当新娘子还睡懒觉的,你当我傻啊?嘻嘻……”她笑得有些天真无邪,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将“傻”字和她联系起来。

阿姊就这样蹦蹦跳跳地跟着姊夫离开,这没心没肺的步态是我见过最娇嫩最脆弱的东西,每一步都是对命运破败的控诉,每一步都是对痛苦的忍耐。

4

屋后有一片松树林,松针可以做引火柴。抓一把丢进灶膛,火柴刺啦一下引燃,火焰就瞬间盛开,火焰的欢快声密集响在耳畔,架柴做饭就显得容易多了。农村过年炸“油果”,也喜欢烧松针,火旺。

我常常挑着簸箕带着耙子踏着斜阳到松树林耙松针。在林木茂密的地方,松针落满地,我一个人“刺啦刺啦”地扒拉着,先将松针扒拢成一个小堆,再拎过簸箕,往里塞。

曾经是和阿姊一起来的,阿姊担心我承受不起重量,总是把更多的松针往自己的簸箕里塞。簸箕里塞满了松针我们也不急着回去,总是要到山上晃一圈。呼吸着树林里的新鲜空气,夕阳昏黄的光照在身上,我们走得欢快。风吹过,树枝在头上吱吱作响。山上有山稔、覆盆子,还有“算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野果子,酸酸甜甜,我们填饱了肚子,也填满了口袋。那些大个的、成熟的、饱满多汁的野果,阿姊舍不得吃,挑出来给我。看我吃得开心,她就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可可爱爱的。

阿姊嫁人以后,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的音容笑貌全往我的脑海里钻,想起的全是往日里她对我的好。想着想着,她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还抓着一把山稔子,嘴巴被染得紫红。阿姊瘦了,皮肤蜡黄蜡黄的,脸上有伤,还没有结痂,手背是肿的,头发剪短了,乱糟糟地支棱在头顶。

“他打你了吗?”我拉着她急忙问。她摇摇头,只顾傻笑。

我心急如焚,抓住她的手就回家。

那个我喊姊夫的男人一脸歉意地坐着,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姊夫说开始的时候给阿姊买了些药,阿姊的病好多了。好的时候她会说体贴的话,会帮忙干活,会和他说谢谢。姊夫念着她的好,想着自己老了老了还能娶个如此水灵美好的姑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把阿姊留在家里托老母亲照顾,自己跑到镇上的工地做建筑工人。他一心一意地想赚钱给阿姊治病,希望她能好起来,能和他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可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阿姊又馋又饿,三天两头在地里刨食,把别人家的地瓜、花生、萝卜糟蹋了个遍。她也因此被打得鼻青脸肿。姊夫赚的钱还不够赔人家的损失费……这才半年的光景,阿姊就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能力照顾阿姊,也不忍心她继续这样挨饿遭打,于是送了回来。希望她能回娘家,以后他攒到钱了再来接她,带她去看病。

姊夫说得一脸诚恳,我们都不忍心责备他。这有心无力的感觉,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的日子是个死结,怎么解都解不开。父亲脸上的皱纹继续枝繁叶茂地繁衍着,阿姊干瘦蜡黄的手继续在贫瘠的土地上刨着……

小升初考试还没到,我和班主任表达了退学的愿望。班主任找了校长,他们一起劝我,说学杂费全免,叫我认真考虑一下。我垂着头说:“不考虑了。”那年我12岁,小学才念了一半。校长和班主任都觉得很可惜,他们说我和阿姊都是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我说没事,可能考上就是不一定能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家里少一个人上学,多一个劳动力,日子总归要好过一点点。阿姊能吃上药了,虽然不定时,好的时候总归多一些。阿姊清醒的时候也是个劳动力,日子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插秧、施肥、收割稻谷,一起把粮食挑到镇上去换钱给阿姊抓药。

姊夫每个月也会寄一点钱回来给阿姊看病。阿姊越发好了起来。姊夫看到这样的阿姊,有种深深的负罪感,对她说:“等以后好了,就找个好人嫁了吧,不要跟着我了。”

“等我好了就回去给你生儿子,好不好?”阿姊说得坚定,姊夫更是感动。他们情深义重、相濡以沫的样子让我很是动容。

一年过去了,阿姊变得清醒干净了,再也不会到别人的地里偷东西吃。就是吃太多激素药,整个人都是虚胖的。她时常照着水里的倒影发愣,我安慰她:“没关系,等以后好彻底了,不用吃药,就又美回去了。”

她说:“阿妹,回去上学吧。我这辈子毁了,你还要有好的前程,不要被我拖累。”

我笑:“我上学了,谁攒钱给你看病呀?我可不想我的阿姊一直这么丑。”

她伸手捏了捏我的手心,没有说话。我心里的委屈与苦楚,她明白。我故作轻松的样子,她看着一定难受极了。我反手也捏了捏她的手心,两个女孩子的心意默默传达着。就这样,我也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极了。

我开始喜欢走在乡间小路上,开始喜欢风吹稻浪的声音。

谁能想到呢,我的阿姊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在那个太阳当空照的夏天,在那个安静的午后,她提着一把镰刀,上山割草去了。可是她的尸体却从山后面的水潭里浮起,肿胀的身子更丑了。

村里人一片惋惜,说她可能又患病了,哎,眼看就要好了。

只有我知道,她走进水潭的时候一定是清醒的。她还把鞋子脱在岸边,方便人们找到她。

是的,她是故意的,她那么爱我,那么希望我可以好好读书有个好的未来,又怎么舍得我小小年纪就背负起家庭的重担。她甚至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是怕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怕我心怀愧疚心里有负担想她时泪流不止……

可是,阿姊呀,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会不知道吗?

我还知道那天你要一个人去镇上卖黄豆,是为了悄悄看姊夫一眼。我多么希望,你们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无声而漫长的时间过去了,我悄悄走过阳光照过的地方,暗花的窗帘有很多日光的影子,我在穿过,穿过少年的时光,深深地想起一个快被许多人遗忘的称呼: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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