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椅子吱呀作响（组诗）

本期推荐 米永霞

久违的麦田

月亮在麦田里轻声细语

大地，河流般起伏——

蕨麻，曲曲草，灰条，猪耳朵

还有善于伪装的野燕麦

那嫩绿的记忆，愈来愈深

直到金黄的风吹过来——

麦田心甘情愿，倒在父亲的镰刀下

新生的麦子，用乳汁

喂养了每一个庄稼人的梦

忘记一件事物，也许根本不需要

多少年月——

久违的麦田，我的童年

是和麦子的心事一起长大的

那时，我也是一株站立的麦子

父亲的影子

每年春耕过后

父亲就要动身去远方

他的远方，是天上的云

忽远忽近，无定所

有时，这片云也会落在城市里

秋收时，父亲就会从远方归来

带回新奇的水果、几颗糖、一串项链

这小小的甜蜜，让我也踏上了远方

看到悬在高空作业的农民工时

我的心里惊出二两汗

傍晚，他们躲在夕阳的角落里

喝酒，抽烟，发呆，打电话

用方言诉说着乡愁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

父亲年轻时的影子

艺术家

院子前的几株芍药开得正欢

母亲突然停下手里的活

随手折下几枝

丢进一个胖乎乎的黑色花瓶里

娇粉，纯白，墨黑

多么无敌的组合

枝叶还沾着母亲手上的泥土

哦，我的母亲，这个生活里的艺术家

仅用几个动作，就把几朵花

变成了一幅画

旧时光里的来信

被撕裂的云，悬浮在天空里

酝酿着另一场雨

泥土毫不吝啬，拥抱着我们的双脚

树下的青苔幽幽，不言语

那被阳光吻过的甜

落在你的发髻上——

千年的白花鱼藤，缠绕着

万种情思，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我们打开古老的信箱

等一封旧时光里的来信

风的一生

温柔的枝叶，随意裁剪它隐形的衣衫

野花把张狂的自由，撒在田野里

有时，它的影子，被孤独拉得很长很长

炽热的爱恋，让它迷了双眼

而水草，在涌动的月光中

将它的叹息轻轻摇曳

黑色的漩涡，撕扯着

它的屋檐被揭走

碎裂的玻璃刺向夜晚的心脏

即使流血流泪

风的一生，至少要为

人世间的烟火，驻足一次

青春的疼痛

五月的傍晚，风并不大

灰色的云，在天空里滑翔

一只青芒果从枝头跳下

啪嗒声，让我驻足回头

但我没有勇气，捡起青春的疼痛

只是心里的某个念头

跟着粉身碎骨

刺

在热了十八个小时后

风，开始四处吆喝

雨，急匆匆地追云赶路

汗珠太不争气，热浪稍稍一使劲

它就仓皇落下

比眼泪的酝酿急速，比一些爱直接

这样适合隐藏的一个傍晚，是什么

引发了我的偏头痛

童年的屋檐下，那只蜂

用尽所有力气，扎进后背的刺

如今，游到了我身体里的何处

长寿花

凌晨5点15分，身躯下的

大地又一次颤栗，这是第二次

还是第三次（暂且不去管它）

新丰江水库里，美人鱼

鱼尾轻扫，梦就碎了一地

此时，那些古老的传说

在失眠的夜晚闪现，长生不老药

唐僧肉，灵药，仙草，哪怕是

一粒仙丹也行

我贪恋这世间的一切

孩子们熟睡的脸，母亲的责备

甚至与我无关的爱恨情仇

我要让长久，永恒，长寿

这些虚无的词语沉到地上

对了，川梅家的长寿花

云霞一般，我要去讨一盆

让它们开满我的阳台

嗯，天亮就去

最初的河流

一只鸟的灰色小径，掠过原野

星月颤抖，撒下细碎的银两

河底的石头是静默的光阴

记忆的钥匙还未转动

河水的凉已涌向心间——

在流淌着同一种血液的河流里

无数个母亲孕育生命的水和火

在泥土里讲述爱与被爱的故事

当叛逆的风吹得河流互相分离时

鱼群从遗忘中游离，寻找

我们最初的河流——

那温暖如春天的母亲的子宫

昨夜的梦

林中的紫荆花从春开到春

到了夜晚，世界开始柔软起来

紫荆花树被精灵亲吻过的叶子

难以用言语描述

月亮的影子挂在所有的树木上

星星不说话，人间的故事迷人而曲折

落花的时候，河水流过忧伤的石头

起风的时候，我们在月光下相遇

被青鸟遗弃的孩子，更懂得彼此

昨夜的梦啊，暖得有些发烫

落花生

绿色的小翅膀一层叠一层

细长的杆茎

擎起朵朵黄色的蝴蝶

子房扎入土地，化身沉默的金

等到它们成熟时

我要亲手拔起那一串串湿润的铃铛

挂在风的屋檐上

我要让金子开口说话

我要让真诚响彻秋天的原野

寄友人

我确定，这封信

是你托风寄来的，我的友人

它比一朵云还要薄

轻轻的种子，连同喜悦

降落在我的园子里

到寂寥的秋天时

那些瓜果会悄悄爬满藤蔓

一定有几个调皮的，会开口笑

而现在，我要做的是拿起剪刀

剪下长寿花，三角梅，蓝雪花的枝条

如同剪下我生活的一部分

你就坐等吧，我的友人

这封回信很重，装满了琼琚

一辆南瓜马车正向你驶来

时间的缝隙

水花在湖面轻摇

以老者的口吻讲述旧年故事

那晚，风悄悄吹薄了月亮

我们裹紧灵魂，各自向前

为了给新生的叶子让位

香樟树的一些孩子选择在春天

脱离母体，寻找记忆之玉

在时间的缝隙里，生命和死亡

交替着，一如你的出现和消逝

万物都是时间的追随者

沉重的光阴从你口中轻吐

萱草花的眼泪——熄灭了星辰

时间的椅子也开始吱呀作响

夜的海洋里，谁在寻找那

遗失在时间缝隙里的珍珠

没有爱情的日子

阳光开始从我的眼睛里苏醒

万物突然就改变了模样

疯长的乌桕树上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串钱柳刚刚吐出的花丝是二十四

天空里高远的马达声是十二

隔壁夫妻的争吵声是三十六

孩童流着鼻涕，手里拿着两根棒棒糖

哦，这该死的

没有爱情的日子，连我

今天行走的步数都是以复数结尾

芹菜根

几棵芹菜根，连同遗落的光阴

被母亲埋在阳台的旧花盆里

过段时间就有新鲜的芹菜吃了

母亲每天都要絮叨一遍

而我从未想，去关心几棵菜根的命运

直到有一天，母亲说

那芹菜是在晚上偷偷生长吗

多有诗意的一句话

让我把目光移向那被遗忘的生命

青翠欲滴的叶子探头探脑

鲜过正在生长着的胡茬

多像春日水畔的牵挂啊

定是在那柔柔的夜晚

矮小的芹菜根，并未遭遇

星星的冷眼和风的嘲笑

它们和我这个小人物一样

都需要尘世里的一丝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