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台电视
河头的大榕树下,河水悠悠而绵长,与它一样绵长的,还有在河边码头上洗衣服、洗菜、挑水的媳妇们的话语,从一张张嘴巴里像机关枪一样发出来。每天早晨,这个小小的码头就像是村里的新闻发布会,前一天村子里的大小新闻在这肯定能听到。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天夜里,母亲去接生了,天亮还没回,家里一堆脏衣服要洗,这任务非我莫属。我个子小,洗衣服去晚了肯定没有好位置,就早早来到河头,霸了个顶好的位置,那里有块光滑的石头可以搓洗大件的衣服。慢慢地,人越来越多,位置就有点拥挤。阿英姨来了,她是村里公认的“新闻发言人”,消息多、爱嚼舌、大嗓门……“阿丽,你往里边去点,你个子小,站外面小心掉河里去了,我们都不会游水,捞不起你。”她一来就把我撵到靠岸边的一块小石头上,霸占了我那块光滑的大石块。我虽不情愿,也没办法。
“哎哎,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昨晚我听我家男人说,阿平家买了电视,今晚食夜(晚饭)后我们去看看啊,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电视是啥样的。”阿英姨兴奋地爆料。阿英姨老公跟阿平是穿开裆裤一起玩到大的发小,阿平买电视这么大的事肯定会立马告诉他的。“看电视?好啊好啊,今晚早点食夜,你来我家叫我一起去,我有电筒。”阿娣第一个响应。其他的几个年轻媳妇、姑娘,纷纷说到时要一起去看看。
在那个年代,电视机对我们村来说绝对是奢侈品、罕见品,看电视那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哪来的电视?阿平家有钱买电视?”“听说不是新买的,是他家那个嫁到江边村的大姐给的。他姐夫在城里干活,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二手旧电视。”那几个媳妇都相约今晚要去看看热闹。
阿平家有电视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我也把这个特大新闻告诉了一起上学的邻家两个小姐姐,相约晚上一起去阿平家看电视。那天,我没心听课,放学后也没心思干活,就巴望着天早点黑。晚饭后,母亲还没回来,我家的电筒被母亲拿走了,邻居也没有电筒,我们三个七八岁的女娃子就趁着微微的月色,赶集似的兴致勃勃地往阿平家去。
等我们赶到,阿平家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床上、凳子上、门角落的木梯子上、门边、窗户边,到处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人。两个小姐姐死命往里边挤,我却怎么也挤不进人群,只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不久,有人说:“别吵了,放正片了。”人群安静下来,我在房间外面人群最外层,听到电视里女声唱着歌,却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我拼命踮起脚尖,还是只能看到人们的背和屁股。大约一小时后,人群终于散了,大家意犹未尽地离去。有人大声说:“阿平,明晚留个位给我哈。”“阿丽,你在哪儿?回去了。”小姐姐到处找我。月亮应该睡觉去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三个会合后牵着手摸黑回家。我好奇地问:“电视长啥样?你们看到什么了?电视里放什么?像电影那样的吗?”她们也回答不上,估计像我一样,啥也没看到。电影我们村倒是放过几次的,电视我们都没看过。
到家后,母亲已回家,她问我去哪儿了,我如实相告,看电视去了。“看了什么片?打仗的还是其他什么故事?”我不好意思告诉母亲,说除了一群人,我啥也没看到。第二天早上,我跟母亲说:“妈,上学前我去洗衣服。”我一改以往赖床的坏习惯,早早起来了,主动领了洗衫的任务。母亲欣然答应,嘱咐我:“小心,别往水深处站。”我答应着,欢快地挎起一篮子衣服往河头去。大人们陆陆续续来洗衣服了。果然不出所料,她们今天的话题不再像往常那样批判婆婆、数落老公了,而是趣味盎然地讨论着昨晚的电视:“那个女演员长得真好看。”“好像是叫汪明荃。”“那是连续剧,听说有几十集呢,叫什么《万水千山总是情》。”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哎,那歌真好听,“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风也可传情……”阿英姨竟然学着唱起粤语歌来,唱歌时她的模样跟平时嫌弃婆婆的那副面孔判若两人。我忽然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不再是那个爱嚼舌头的长舌妇了。那天早上,大家洗衣服洗得特别认真、特别久,总想多听一点有关电视的话题。
第二天晚上,我和邻家小姐姐不约而同早早吃过晚饭,天刚黑,我们就到了阿平家。阿平老婆来嫂子说:“哪有那么早,《万水千山总是情》要八点才放,现在才七点,你们先去玩吧。”我们就找小伙伴玩去了。不一会儿,看到陆陆续续有人往阿平家去,我们也赶紧往他家跑,等我们到达,好位置又被人占了,我钻到门角落木梯边。电视开了,黑白色的,不知啥牌子,屏幕一直发出“沙沙”的响声,满屏雪花,看不到人影。“阿平,你去摇一下天线,收不到,信号不好。”来嫂子喊,阿平跑到后窗去摇那个竖立着的架子,里边的人说:“有了有了,就这样,别动了。”电视里有人影了,晃动了几下,总算清晰了。我看不到电视里的画面,只听到声音,索性爬到梯子上。“阿丽,你再往上爬两级,让我也爬上去。”下面有人推我,我又往上爬了两级,一会儿,下面又有人爬上梯子来,就这样,我一直爬到最上面,头快要抵着木楼板了,弓着腰,往下看电视。角度不好,电视里的人影看不清楚,只听到声音,觉得那电视里的情节肯定是很精彩的,他们都看得聚精会神呢。每隔二十分钟,就放广告。放广告时,来嫂子就吆喝:“梯子上的人别掉下来了哈,哎呀,你们都别坐到我床上去呀,等下床都要被你们坐塌了。”放了三次广告,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电视里就唱歌出字幕了,这一集就结束了。人们散去,我下了梯子来,双手酸酸的,脚也僵僵的,一跛一拐地跟着姐姐们摸黑回家。
第三天晚上,我问母亲要手电筒,她说:“不行,万一等下有人来喊接生,我没电筒咋办。你去看电视,看了什么内容,好看吗?”“第一晚没看到,都是人,第二晚只看到电视机,没看到内容,今晚再早点去,霸个好位置。”母亲脸上闪过一丝说不出啥味道的表情,没说话。
这次,我们又是早早到位,可是,来嫂子不开门。她说:“你们来看电视可以,每人交五毛钱电费。这电视不用电费啊?”我们没带钱,只好悻悻地回家了。母亲见我早早回来,问:“今晚又没位?都这么早去咯。”“来嫂子说每人要交五毛钱电费。”母亲的脸沉了下去,“睡觉,以后不准去。”命令的口气,不容我分辩半句。那晚,我带着遗憾,辗转难眠,脑子里总响起“莫说青山多障碍,万水千山总是情……”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不知过了多久,我起床上茅厕,看到母亲在挑选黄豆。“妈,你还不睡?挑黄豆干吗呢?”“挑些好的黄豆拿去卖,你去睡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来嫂子家。
《万水千山总是情》可能早就放完了吧。河头洗衫的女人们再也没讨论过剧情了。那首歌,我倒是会哼哼两句。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河水时涨时落,码头还是那座码头,榕树还是那棵榕树,它们就这样静默地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将他们的话语、欢乐和忧愁一并收入眼底。
转眼,我上小学三年级了。一天早上,母亲嘱咐我放学后要煮菜、喂猪、挑水、洗衫。她要去县城一趟,顺便挑担黄豆去卖。傍晚放学回家,看到母亲从县城回来,挑着一担貌似很重的东西,一头是两只箩筐叠在一起,一头是一个大纸箱。我和弟弟妹妹欢呼着迎上去,对箩筐里是否有好吃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围着大纸箱左看右看,问:“妈妈,纸箱里装的是什么?”我可是认得字的小学生,兴奋地告诉弟弟妹妹:“哇,是电视!我们也有电视啦!”弟弟妹妹两眼放光,高兴地跳了起来。
母亲草草煮了晚饭,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吃完晚饭,母女几个就拆开纸箱,小心翼翼地把电视抱出来,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我们像摸珍宝一样摸着电视机的外壳,两边和顶部是褐色的、光滑的木质板,后面是黑色的、凸起的大屁股,前面是白色的屏幕。母亲说屏幕不能用手去摸,会刮花的。我们催促母亲快点安装。只见她按说明书安装好两条天线,放在电视机顶部,拿出配套的变压器,连接电线,插上电源,打开开关,电视里显示两个大字“金星”。母亲说这是“金星”牌子的,是质量最好的黑白电视机,我们买的是17英寸的,还有21英寸、29英寸,还有更大的,那些要好多钱的,我们买不起。等你们长大了挣钱了再买大的。我们姐弟几个都使劲点头答应着,只催促母亲快点快点,要放正片了。调整好天线,我家第一台电视马上就正式开播了。
关于看电视,母亲给我们定了规矩:只有母亲才能开电视,其他人不准开(父亲在外地工作);当天作业、家务没做完,不准看电视;考试不及格、被老师批评的不准看电视;在家吵架斗嘴、在外惹是生非的不准看电视;每天晚上只看一集正片,其他节目不准看。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看的第一部电视剧是《星星知我心》,讲的是女主角古秋霞丈夫不幸遭遇车祸去世,留下体弱多病的她带着五个3至12岁的孩子。古秋霞得知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无奈把五个孩子都送人,这五个孩子的名字叫秀秀、弯弯、东东、佩佩、彬彬,他们的成长之路,收养他们的家庭等等。当时看得我们泪水涟涟,每一集都被电视剧里的人物、故事情节感动落泪。《星星知我心》放完了,马上接着播下一部连续剧,珠江台每晚八至九点固定播放电视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从不间断。我们每晚准时端坐在电视机前,雷打不动。
1986年,《西游记》开播,这可把我们乐坏了。每天不管农活多忙,看《西游记》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此后连续几年,《西游记》一直在反复重播,中午也有播放。有一次,烈日当空,在田地里累得无精打采的我们正在伸懒腰想偷懒,母亲吆喝一声:“中午想不想看《西游记》?”“好呀、好呀!”大家立马精神抖擞。“那就干活麻利点,早点干完早点回去,等下《西游记》开始了。”隔壁田的邻居阿饶古说:“你家几个孩子都在上学,你这么早买电视,不怕影响他们学习吗?”母亲说:“别人家有电视,我们没有,孩子们去别人家里看被人奚落,我相信我的孩子们会争气的。”说完看了我们一眼,我们都使劲点头,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像金灿灿的稻穗……
为了看《西游记》,我们开始进行割禾比赛,一大片沉甸甸的稻穗很快就被我们放倒,撸到打禾机旁,母亲踏打禾机的脚更有劲了,大家齐心协力,提前完工。想到孙悟空打妖怪的痛快,肩上挑的稻谷也不觉重了。
中午,一家人边吃午饭边看《西游记》,姐弟几个常常开玩笑谁是猪八戒,谁是沙和尚,都争着想当孙悟空……那时,看电视是我们家最幸福的时光。
(包丽芳,东源县文联主席,笔名立方,广东散文诗学会会员,河源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品》《南方日报》《河源日报》《河源晚报》《梅州日报》《增城日报》《阳江日报》《广东散文诗学会》等报纸、杂志、公众号。)
下一篇: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