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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树

2023-03-20 15:41:30 来源:

■吴湘

“梆——梆——”斧头一下一下砍着。

“轰——轰——”树枝一根一根倒下。

“砰——砰——”阿勇的心加速跳着,他悄悄瞥了一眼旁边,刚到一周的新院长像一棵年轻的树,挺直腰板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棵又大又粗的老树被砍去枝节。他稍微安定了些,不自觉也收紧了腹部,把当年在部队学的军姿捡起来。

他又瞥了一眼被拦在几米开外的围栏之外的老人们。老人们颤颤巍巍,身子都是抖啊抖的,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气极了,他刚抬起的头忍不住低下来。

“白眼狼,没好死。”

“不记前人恩,小心没后福。”

“夭寿咯,树老了要砍,人老了要赶。”

一声声咒骂跟哭诉,从老人们走过来就没停止过。如果不是新院长请了几个临时保安、拉了围栏,恐怕他们会不顾安危地冲过来。院里的工作人员,老人们可是不怕的。

这是家县福利院,好多年没有集中供养孤儿,只有老人。老人们都在这住了有些年头了,时间最长的有22年,最短的也有半年了。

别说他们,要说砍这树,我也难受啊。阿勇心想。

这是棵樟树,树龄接近30年了,长得枝繁叶茂,又大又粗。老人们每天都在这棵树下乘凉、拉家常、休息。上午来,下午来,大树底下好遮阴啊。有时候晚上溜达着溜达着也过来坐坐。

好些个老人,甚至就是在这树下躺着走了的。像前年走的娘苟叔,听说他走之前还特地回去洗了个澡。那天午饭后,他洗完澡,穿着过年才肯穿的那件中式唐装,看起来精神奕奕,大家还笑他怎么突然年轻了、臭美了。他也没答话,只笑笑,就这么走到大树下,就这么坐在他习惯坐的大藤椅上。阳光晃晃悠悠,他闭着眼睛,那般安详。直到有人怎么也叫不醒他,才发现他已经走了。大家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大中午洗澡,为什么穿上那衣服。那衣服,是被他抛弃的女儿唯一一次来见他,带来的。娘苟叔走了,阿勇也联系了他的女儿,得到的回应是,“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做他女儿很多年了”。阿勇想劝说两句,被老院长阻止了。“莫经他人苦,勿劝他人善。”老院长这样说。于是,阿勇再一次成了送终人。

明亮婆是个侏儒,约1米高,她说的“没人要”是真的。但明亮婆没有因为这个垂头丧气,她是院里最明亮、最开朗的老人。她本名并不叫明亮,只是她跟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渐渐地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本名了。老人们开始聚集在这树下,就是因为明亮婆。明亮婆一个个房间去串门,把一个个孤僻成习惯的老人领出门。她声音清脆悦耳,常常睡醒就去那树下喊:“喂,起床落来料咯,晒太阳咯。”她小小的身子在那树下显得更微薄,像树的一道影子,那声音却仿佛通过树枝和风,传遍整个福利院。

明亮婆一定会骂得最狠。阿勇想着,更不敢细看那围观的老人们了,他怕对上明亮婆那明亮的眼。可是,在那些咒骂声、哭泣声中,他好像没听到那清脆的铃铛一样的声音。

“都回去,回去。”铃铛一样的声音响了。

阿勇顺着声音看去,没看到人。小小的明亮婆,在围观的人身后,被挡住了。

“明亮婆,老树有灵,不能砍的。”

“对,对,树没了,我们哪儿乘凉去?”有人喊,有人和。

“那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明亮婆的声音一下压住了那些细碎的杂乱的喊声,“一个个的,都老糊涂了。肖院长前几天挨个上门说的话都是屁吗?”

明亮婆终于穿过人群,走到了围观的最前端。她一手指去,道:“看清楚了,砍了后,多敞亮。”

大樟树顶端的树枝已经被砍下,老人们顺着那手指的方向看去,金灿灿的阳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墙都要裂了。以前老院长不忍心,所以拆了一堵墙,拓宽了那边的地。可这树这么猛,你们看看,枝叶都打窗了,拓宽后加固的墙又被挤了……你们是不是要拆了这房子才行啊?”明亮婆口沫横飞。

阿勇简直想为她拍手叫好。当年老院长为了保这棵树,不下十次去局里讨经费,把原来的墙推了拓宽位置。老人们今天不愿意砍树,这其中也是有老院长的原因。老院长退休,上任的新院长谁知道是个什么货色呢?

“砍了。不好的,就要从根子给它挖了。”明亮婆亮着嗓子喊。

新院长转身向她遥遥看过来,接着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阿勇看着他弯下的腰,以及他脚下倒下的树枝,感觉阳光比之前更耀眼了。

砍了后,多敞亮啊。他脑海里响起明亮婆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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