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多尔多夫岛
——《河源文学新状态》第31期小评
■韩潇潇
说实话,我对诗歌的好感仅是年轻时无意间形成的习惯,阅读或写作也仅是自娱自乐。快速读完《河源文学新状态》第31期——米永霞的《谁都无法真正拥有那一声滴答》这组诗,发现它显然不是当下流行的“好诗”。这组诗没有庞大、复杂的叙事,也没有晦涩、模糊的意境。作者“以我手写我心”,以诗抒怀,可以暂且称为 “小女人”诗。但这并不影响它们作为另一种好诗的存在。细细品味,它们可以帮你读懂故乡、读懂生活、读懂感情……
读这些诗时,总能感觉到一位忧伤的异乡人,在耳边诉说思乡之苦。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回归是文学创作中避不开的话题,奥德修斯破除重重阻碍,终于走完了十年归家之路,《诗经·卫风·河广》里也反复咏叹:“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无论身在何处,灵魂如何动荡不安,生活如何不按照常理出牌,家乡和被家乡孕育着的我们自己,永远是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家园、漂泊和乡愁在作者的诗歌里幻化成月色、麦穗、大雪、西瓜地,甚至是小蛇、萤火虫,等等,它们流淌于作者的血液中,并不时跳出来提醒她作为异乡人的身份。如“麦芒刺痛了初秋的梦/童年的庄浪河/化身顽皮的小蛇/在我的锁骨上留下了/一个故乡的印记”(《故乡·四》)。和很多人一样,作者外出求学、谋生的经历,使故乡渐行渐远,但思念却与日俱增,童年时的生活时常浮现在眼前。或许,那时的生活是贫困的、是艰辛的,而我们都愿意一遍遍地回味它,因为谁也无法抹去刻在锁骨上的故乡的印记。又如“太久未向父亲打探故乡的消息/麦穗儿是否都低了头/西瓜地里是否还有人守望/胡麻花是否又悄悄/开成了蓝色的星空”(《故乡· 一》)。浓浓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少年闰土的画面油然而生。不难想象,作者一定经历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在多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看着远处的灯火人家,听着零碎的狗吠,守着那片山冈边的西瓜地,内心想要逃离。这是多少农村的孩子儿时的梦。很多年以后,儿时的愿望实现了,一个个农村生活场景定格在记忆里,却再也回不去了。“八月十六/我向月亮借了一个角落/窥探尘世间的夜空/我忧伤的心/是一只迷途的萤火虫/再也找不到故乡的路”(《故乡·十》)。显然,传统乡土中国与当下城市化进程的矛盾,体现于个体的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组诗首先是乡土的,又是现代的;是个体的,又是大众的;是写实的,又是抒情的。
正是这种“再也回不去”的无奈,延伸为种种“爱而不得”,作者的诗歌更多在抒写思乡的爱而不得、生活的爱而不得、情感的爱而不得,凡此种种。所以,作者的诗歌总体呈现灰暗的格调,“伤痛”“忧伤”“悲伤”“黑夜”等字眼屡屡出现在诗歌里。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又曰:“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无论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只要真情实感可谓有境界。由此观之,作者的诗歌常常是直抒胸臆的有我之境,却不失境界。如她在《月色》中写道:“一朵木棉掉落到脚下/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清醒的人儿,你告诉我/是谁打落了梦的花瓣/又是谁在黑夜里/撕扯着忧伤。”从花的掉落想起昨夜的梦,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飘零,黑夜里不仅有梦,还有梦醒后的忧伤。人的七情六欲、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似乎注定了忧伤的必然存在,但如何去表达它、正视它、消解它,需要“清醒的人儿”。天生自带忧郁气质的诗人,需要找到宣泄的出口,然后与现实妥协。我们常常引用罗曼·罗兰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来表达生活庸常的本质、被生活挟裹着前行的无奈和对抗庸常、无奈的积极心态。正如这首(《故乡·七》):“从没想过/故乡与故乡的区别/那里有荒原,田野,我的童年/这里有湖水,仙子,还有你/两个故乡/一个在我的左心房/一个在我的右心房。”让人想起陈寅恪的《怀故居》:“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既然无法回去,那就把他乡当作故乡吧,扎根下去,开花结果。还乡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固守某一片土地,而是在情感上认同与追寻。乡土情结不仅是人与土地的联系,更是人与记忆、与文化、与自我的联系:“我想起一些人,他们在大山的黄土地里/种下麦子、胡麻、山药蛋,还有希望/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欢乐/而我拥有的,只剩离别时的一声叮嘱/这一声叮嘱,在漫长的旅途中/陪着我,游历了一万个陌生的村庄/它也将陪伴我,在另一片土地上扎根”(《一万个村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组诗包含了灰暗无奈的底色,又蕴含乐观向上的元素。
作者这组诗除了“有我之境”,也有哲理之诗。如:“调皮的它/只有/将来和过去/独自盛开的/玫瑰/暴躁咆哮的/野兽/谁/都无法/真正拥有/那一声滴答”(《生活·一》)。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是同样的时间维度,无论你是富有还是贫穷,每一天都只有24小时,但它像流水一样,你不能真正拥有现在,滴答一声,便成为过去。这是用时间的虚无在抒发人生的虚无。自从尼采高喊一声“上帝死了”,现代人的生存世界变得没有价值和没有意义,从此陷入无家可归的孤独迷惘之中,谓之虚无主义。显然,作者并不是从哲学家的角度去思考人生,而是的活生生的生命体验。正如这组诗接下来所写:“我们被赋予鸟声、蝴蝶语言和爱/我们渴望到达另一半的天空/我们是被夜色遗忘的飞鸟。”我们都像天空的飞鸟,不知疲倦地飞着。还要飞多远,要飞向哪,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似乎在资讯爆炸的今天,每个人都是焦点,每个人在关注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深藏着心事,深埋着过往,无法预知未来。每个人都渴望逃离。“我就要起身离开了,多尔多夫岛……就让多尔多夫岛湖水宁静的咆哮/抹去我青春的足迹吧/时隔多年,我仍无法面对离别/哪怕是一座孤岛,一面哭泣的湖水……那忍着剧痛卸下的鱼尾湖水/是我在此停留过的五彩的证据”(《逃离多尔多夫岛》)。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多尔多夫岛,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