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生中所有的起伏（组诗）

■小西

在火车上

你们多次谈论到父母

包括他们初次进城时的表情和语气

我暗暗想象他们的模样——

粗布衣裤，装满土特产的竹篓

刚踏上电梯时的惊慌

你们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

我低着头慢慢剥开青橘，没说一句话

我没有了父亲

也没有了母亲

多年以后，朋友们

我们也许会并排坐着

喝喝酒，回忆过去

也可能面对面坐着

彼此沉默，但很平静

因为灯光变幻，桌子上的花纹流动

一棵树重新站起来

我们看到了它挺拔的过去

以及在山里所经历的秘密

衰老让大家拿不动一把斧头

也断了冒险的念头

可我们仍愿意放下酒杯，想象那

充满激情的一刻——

新鲜的木屑啊，在危险的斧头周围飞溅

我们要热爱雨水

夜里，一些坚硬的事物在瓦解

从雷声里

我能分辨出一棵树在抽泣

似乎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叶片上

椭圆的，或是狭长的

它们正置身于一场暴雨中

我们也是

只要打开窗，伸出手

就能摘下一片颤抖的自己

细节令人着迷

我们转动门把手

而门把手也在转动我们

所打开的世界不是新鲜的

但确实又和前一刻不同

一些微妙的差别，才令人着迷。

比如香气充满兰花的身体

在木窗的镂空中飘来隐约的一缕

恰好落在杯沿之上

又如冬日寂寥，一头笨拙的熊

突然从雪堆里爬出来

你以为惊喜不过如此

但紧接着，爬出一头更小的熊

早春

你所质问的

并不总是有回答

远远看去

山上开的可能是早樱

也可能是紫叶李

仅凭颜色的判断

容易对一只飞鸟产生误会

衣角保持着沉默

被大风掀起的是伤痕

或是海水难以淹没的情绪

礁石站在浪尖上

等着人们再次抛出鱼钩

有鱼不断地浮出

有鱼迅速地沉潜

好比我们的写作，笔尖顺从了这些

就等于拒绝了那些

芦荻花和月亮

我们彼此张望，在湖的两岸

我看见血红色的月亮

掉进水里

风一吹，它的眼角就有了褶皱

有人试着用呐喊打破这暗夜

但它岿然不动，异常平静

从山上望下去，湖水仿佛是落在山间的

一滴泪水，闪着皎洁的光

我忍住莫名的悲伤

从一群赏月的孩子中间穿过去

独自向东走去。大片的芦荻花

始终与风在一起

我靠近它们的白茫茫

我们一生中所有的起伏

今夜只剩下，胸前那抹雪了

两个年轻人

雾气散尽

两岸染着薄绿，活泼起来

他们赤脚在溪流中走着

水清且浅

鱼可见，沙石水草亦可见

白鹭低头喝水

飞机从它的翅膀上经过

笑声像被筛子筛过

那般干净柔软

当他说爱，她立刻做出了回应

叶子上的虫洞

坐在植物中间

并不感到拥挤

我从一枚叶子的虫洞中

发现一辆红色的汽车开了过来

车轮飞速地旋转

叶子上的虫洞在扩大

我几乎能看清驾驶员宽阔的脸

以及分布并不均匀的麻子

他在打电话

他说亲爱的，这个愉悦的词

在厚嘴唇边走来走去

然后他减速，把车停在

即将断裂的叶脉上

另外的月亮

月全食的夜晚

因为雷电和雨

我获得了另外的月亮

它不在天上

却沾满新鲜的泥土坐下来

作为一个人和一个物的对应

很庆幸我们只隔着茶几

而非天地之间，那么遥远的距离

来谈古论今

但随之又觉得遗憾

在黑夜里，我们都很黯淡

并没有发出传说中的光芒

叙述

我们沉浸在叙述里

忘记叙述的本身是一口井

周围都是湿滑的青苔

将要跌落时，伸出援手的

不是垂在阴暗深处的井绳

而是身边的桂树

当叙述把注意力

转移到植物的香气上

仿佛某种并不具体的爱情

在树枝上晃动

我们想要靠近它，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