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间（组章）
■吴湘
飞瀑
石崖，石崖，你能不能留住我？他们都要去远方，可我想陪你。都走那么快，谁跟你说话呢？
小瀑，小瀑，我不能留住你。没有关系，弯弯绕绕，总会回来。这里有树，这里有林，这里有飞鸟如梭。当你掀起大海第一道浪，你会听见我托风送去的歌。
当你在大海翻腾累了，就跟着风回吧，回到故乡的河，爬上故乡的坡，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经过。
倒下的枯枝
它也曾峥嵘岁月，也曾自风中招摇，也曾迎雨而歌。
它自由而生，自由而长，自由于天地间，笑看风云变幻。
那些意气风发，并没有因为它的倒下而消失，它横卧着，仍保持骄傲的风骨。落地之后的蔚然变色，大概像父母黑发转白一样自然。干枯的落叶在它之下，并没有发出腐朽的味道，反而飘散着橘色的暖意。假以时日，落叶会溶入泥土，枯枝也会消失不见。在它们存在过的地方，也许有新的事物生长，也许没有。
并不是有消亡就一定有新生，但有些痕迹即便再淡薄也是存在。我想起总是给我讲精怪故事的老婆婆。她的脸色和这些枯叶一样，但无论手臂还是腿，都还不如倒下的枯枝粗壮。只有双眼，睿智得像森林。她没有孩子，她一定想不到她逝去很多年之后，仍会有一个女人像孩子一样记得她，会把她讲过的故事记在心里，会把她写在一些文字里。
树林里倒下的枯枝在冬天尤其多。它这里是被虫子咬过，它这里粘着蝉衣，它这里……大概常常立着一只鸟儿，你看，爪印多明显。我像个法医一样，对着倒下的枯枝指指点点，数它身上的伤痕、斑点以及阳光落下来的光。猜想，它与这里的谁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那些故事可都有一个结局？
倒下的枯枝旁边、倒下的枯枝身后，有成堆的落叶，有成群光秃的、挺立的树。它们有的在冬日老去，有的正准备新生。无一例外，它们身上都落着光。
温暖之所
我站在很高的山上，遥望另一座更高的山。
野草跟树木的气味混合着一些不知名花儿的芬芳钻进我的眼耳口鼻。我听见这里清晰的鸟鸣，听见这里杂乱的虫叫，也听见风摇一棵松而后无力绕走的声音。
松岿然不动。动的是躲藏在树枝间偷闲的鸟儿和那只蝉。此时，又听见隐隐的流水声，仿佛在跟谁窃窃私语。
我如何张望，找不到源头。只好闭上眼，想象一个湖，藏在那一座更高的山深处。
无缝不入的风，无缝不入的光，领着我，走进梦幻的温暖之所。
万绿谷
万绿谷的土匪窝，谷幽，林茂。
绿竹摇风，清潭悠悠，我赤足踩过潭边一块大石头，石头滚烫的热度从脚底传到我心间。它底部渗着水，看来这样冷静、寂凉，怎么当我触碰它的时候，便如此炽热？
请不要爱上我呀，石头。顷刻，我将要离去，携同那穿过野树的枝叶而来的阳光。
我只是个过客，不是归人。
深涧
色彩斑斓的光，色彩斑斓的叶子以及色彩斑斓的我，我们一起在深涧做一个色彩斑斓的梦。这一刻，我凝望石头，没有一块石头只拥有一种颜色。浅浅的水流过石头黑灰色的底部，青苔半浮于表面半沉于水底。溪水流经石头身边时，总有调皮的水滴跳跃起来，仿佛日间的萤火虫。
没有一片叶子颜色相同。光在叶子、枝干、杂草、石头以及水流上舞蹈。这一刻，石头凝视我。在我的眸子里，泛着一片落叶的身姿。
落叶在几块石头的缝隙里已打转许久，留还是走？
上一次这样打转的，还是一截枯枝以及一只老去的鸟掉下的一片羽毛。最后羽毛走了，枯枝留下了。枯枝倚着石头，目送羽毛远去，它静静、静静地，每天一点一点把身躯溶化在水中。借着水，一点一点再渗入岸边的土。
循着土，能再回到那根须深处吗？
有光穿林过
叶已将落尽，所剩无几的那些，红透了、黄透了，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
冬风穿林而过，落叶铺了一地，掩盖了尚有些绿意的杂草，树枝像是摇晃了，又像没有。有年老的枝骨脆不受风，落了地来，也算与落叶团聚。倒是年幼的枝虽然稚嫩却是经住了风，当然这也有那大的枝丫在前遮挡了些许风的缘故。
这场冬风之后，林子突然静了。树木贯来沉默，但虫子这一刻也不言语，而群鸟飞过光秃的树林时，也没有鸣啼一声。万籁俱寂。
唯有这个时刻，树木们才能够抖落藏了一年的秘密，坦荡而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来客，活成一棵树真正的模样。鸟的窝，蜘蛛的蛹，蛀虫的洞，被砍过后结的疤，以及树洞里人们吐露的真心话，树木们此刻都可以不再理会。
它们只管矗立，任枝丫舒展，任由光穿林过，没有了遮掩，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终于都能有光照到。
至于为什么仍有一只蜘蛛，在林子四处游荡，那不是它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小溪里的石头
伸手，在冰凉的溪水里摸一块已被打磨得很圆滑的石头。溪水冰凉，石头冰凉，手也冰凉。很难分清，是水使手和石头变得冰凉了，还是石头无法让水和手取暖，而显然手部流动的那点热血在这里也将冷下来。
这是下游，只有下游的石头才会如此圆滑，上游的石头多少还有些棱角。我不知何时就落到了这下游，意识里我是向上走的，往深处去的。然而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下游。
下游也没什么不好，石头圆滑，杂草更少，不用披荆斩棘，顺着去便是了。但我总惦念一棵野蕨。它十分巨大，根须发达，叶子像锯齿。它整棵看起来就像数十把锯齿插在那，齿片锋利，泛着高冷的光。
它生在高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