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扶植纲常在 姊妹犹传节烈标
文天祥二女寻父星殒连平三角
■文天祥二女及仙娘庙全景 (翻拍自《河源市文化遗产普查汇编 连平县卷》)
■同治版《河源县志 槎江书院图》,书院右侧有“宋文信公庙”。
核心提示
明正德年间,与大书法家祝允明交谊甚好的郑敬道来到河源任知县。郑敬道有访古癖,来到河源,到处寻幽探古。有乡进士谢宜申告诉他:“忠信都的三角村,有宋丞相文天祥二女墓。”郑敬道于是翻了文天祥的诗集和《续资治通鉴纲目》等官修史书,又前往实地勘察,感慨万分,重修二女墓,并大张旗鼓进行了宣传。
此时距宋末已过了200多年,中间还隔了个元朝。或许正因元朝的高压政策,让河源人不敢光明正大祭祀“父死忠,子死孝”的文天祥二女,使芳冢寂寞240多年,到正德年间才“重见天日”,列入官祀项目。同时,河源县、和平县(时三角属之)都修建了双烈祠,以彰二女的忠孝精神。
那么,文天祥的长女与幼女,是怎样来到当年尚属河源县的今连平三角的呢?
飘零姊妹竟何依:二女南下寻父病死连平
元军大举侵宋之时,文天祥九死一生地辗转闽粤赣等地抗击元军,无暇顾及家人。因而,他的妻子儿女在兵荒马乱中,历尽颠沛流离之苦,流散各处。
文天祥原本家境殷实,娶妻欧阳、黄氏、颜氏,生3子:道生、佛生、环生,又育6女即定娘、柳娘、环娘、监娘、奉娘、寿娘。在戎马倥偬之间,文天祥十分思念家人。在多少个漆黑的战时之夜,他为他的妻子、儿女与高堂老母写下了不少诗篇,“堂上太夫人,鬓发今犹玄。”(《高沙道中》)“家山时入梦,妻子亦关情。”(《自叹三首 (集杜诗)》)
父亲念女,女亦思父。德佑年间,流落他方的文天祥长女定娘(据民国杨德恩《文天祥年谱》,定娘当年或为十一岁)和小女寿娘(应只有八九岁)十分牵挂父亲的安危,毅然南下寻父。
“国破家亡事已非,飘零姊妹竟何依。”(清林来祥《双烈墓》)没有史料记载这两位姑娘当时的心理活动。当想到流散各处的兄弟姐妹时,她们在想着什么?当她们念起父亲率兵在这巨浪狂涛中左奔右突意图收复失地重振河山之时,又在想着什么?是否想着父亲的衣裳褴褛需要补缀,父亲的伤口需要细致料理?是否想着在战乱之中追随父亲,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都要承孝膝下?
没有人知道。但能驱使她们九死一生追寻父亲的,正是怀着对颠沛流离的父亲的深切思念,对沦陷在元人铁蹄下的祖国的深沉眷恋。
于是,她们扎紧了长裙的下摆,蹒跚着小脚,蓬松着满头乌发,原本清秀的小脸涂满了泥垢,按捺住惊惶乱跳的心,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在冒着黑烟的村镇间、躲藏着兽类的山林间、元兵随时出没的废弃战场边,躲躲闪闪、踉踉跄跄,路途中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危险。但是,在如此乱世之中,即便是强壮的男子,也不一定就能到达他要去的目的地。
当她们走到连平三角时,已是面容憔悴、疲惫不堪。
文天祥的朋友、同榜进士谢元,因为宋末之乱,由龙南进入河源,在三角安了家。定娘、寿娘到三角后,就住在谢元家中,停下了匆匆的脚步。这一停,就再也难以在她们即将耗尽的生命里重新注入力量。
虽然村民尽力救治,然而兵荒马乱之际、穷乡僻壤之中,缺医少药,而定娘、寿娘又心力交瘁,一时竟香消玉殒。时为景炎元年丙子(1276年)冬。
当时正追随朝廷流亡南下的文天祥,得知两个爱女就此逝世,痛彻肝肠,为之集杜甫诗以悼,“床前两小女,各在天一涯,所愧为人父,风物长年悲。”其序曰:“丙子,定娘、寿娘以病死于河源之三角。”
文天祥曾写诗深切思念这两个女儿:“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旁。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效同谷歌体六歌》之三)哀切之至,令人涕下。
其后两年,文天祥在潮阳战败,随军的四女监娘与五女奉娘也死于战乱。他集杜诗哭女:“痴女饥咬我,郁没一悲魂,不得收骨肉,痛哭苍烟根。”
在这场国难中,文天祥三位夫人在空坑之役中,与女柳娘、环娘同被元兵捉俘,后来,颜、黄氏不知下落,欧阳夫人同二女被解至燕京,被罚在东宫做奴婢。柳娘作为元公主婢女随嫁驸马赵王,居现今甘肃敦煌;环娘随另一公主下嫁岐王,居西宁州(今甘肃庆阳)。长子道生不幸于十三岁时病逝于广东惠阳;次子佛生在空坑之役后“感疾而卒”。文天祥6个女儿除上述定娘、寿娘、柳娘、环娘外,监娘(四女)、奉娘(五女)则在祥兴元年(1278年)十二月十五日同死在广东五坡岭战败乱军之中。
又有一说,定娘、寿娘逃至苏坑过桥时,惧为追者获,牵衣投桥,并溺而死。衣内有文丞相给谢枋得托此二女的书信,人们看了才知道是文天祥二女,于是为葬三角村旗山下。元兵至,发其墓,不见尸体,只有两块白石。清康熙年间,和平县令李煚在双烈祠中立石刻文天祥《正气歌》碑石的跋中,即持此说。后来此村改名宋烈村。
三尺荒墓埋白骨:谢征重葺二女墓
“余先世与文文山有世谊,来居此地阅百余年矣。”100多年后,谢元后人谢征在他的文章中写道。
成化四年(1468年)的一个春朝,谢征到家乡连平三角镇苏坑(此时尚属和平县)一带游玩,走柯岗,度罗田,过月峒,嘉树清泉时时寓目,谢征长歌大啸。天快黑时,他便往家折返,到了个不知是何处的地方,有些迷路了,但见弦月已当头,松风时时过耳,夜气渐凉。这种时候还在外面是挺危险的,豺狼虎豹随时噬人。这不,他突然遇见了两位年小的美人,曲眉丰颊,还带着可爱的婴儿肥。她们的前面,还有侍儿提着灯笼引路。谢征便上前施礼,少女问道:“老先生从哪来,要往哪去呀?我们这儿村野孤僻,你是我们家的旧交,可以到我们家先住一晚,明日再赶路。”
谢征大喜,正怕赶夜路被老虎叼走呢。便随着两位姑娘到了她们家,窗明几净,灯焰香薰,几案、书柜上都放着经卷,一看就是书香门第。虽然谢征已76岁,但他们还是严守男女之防,言语客气,正襟危坐。谢征取案上纸笔,题了一首五绝云:“旷野孤村小,山高月自明;玉人非俗态,礼遇一何诚。”少女敛衽避席拜受,读毕亦回诗答云:“家属一朝尽,纲常万古明。悲魂千里外,谁为悯孤诚。”
谢征接了,睡意来袭,他也没有细思里面说的究竟何意,很快便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听见远村雄鸡鸣唱,他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仙女桥东。昨晚的事,难道是文天祥二女定娘、寿娘?他想,我一直景仰文丞相,但没能见到他,却见到了他的两个女儿,难道是我们两家先辈的交谊使然?谢征的先祖,便是文天祥的朋友、同榜进士谢元,定娘、寿娘曾寄寓其家。谢征便将文天祥二女墓重新修葺,写文纪念。
自谢元起,谢家就一直看护、祭祀文天祥二女墓,历七世,至谢征、谢牧兄弟时公开重修二女墓。至九世谢宜申时,他请知县郑敬道重修此墓,并勒石纪念。
幽谷今看不死花:明清官方推崇二女
正德十一年,郑敬道听得谢宜申说到文天祥二女墓地在三角,便前往拜谒。经查证各种史料与文集,他认为文天祥二女在连平三角确凿无误。“呜呼!文山当宋祖先既屋之秋,死不负于国;二女当兵燹流离之际,死不忝所生。”郑敬道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忠臣孝子纲常礼教典型。他主持重修了二女石墓,并为二女重撰墓志铭:“宋景炎,岁丙子。帝播迁,国委靡。文丞相,冒艰虞,举义旗,奋忠谟。姝二女,讳定、寿。流离中,骸骨瘦。河源境,三角乡,疾弗药,倏云亡。魂飘飘,一抔土。寄荒山,泣风雨。集杜诗,语非诬。仙女桥,名不孤。父死忠,子死孝。亿万年,扶名教。”(明郑敬道《宋故丞相文信公二女墓铭》)
青山隐隐,松涛阵阵。连平县三角镇苏坑北部山麓,萧萧凉风激荡于山林间凸凹不平之处,似在诉说700多年前此处曾发生的悲壮往事……
邑人为定娘、寿娘所立碑上有“为臣而忠,为子而孝,忠以殉国,孝以从父,死而后已”(明黄昭《文山二女墓记》)、“父之名与天无极,女之名与父同芳”(郑敬道)句。次年立庙城东。石墓不远处还有一座桥,名“仙女桥”,即因定娘、寿娘葬于旁而命名。石桥南端荒坡上,有一栋占地面积约40平方米的“双烈庙”,又称“双烈祠”“仙娘庙”。庙内正厅神龛上端坐定娘、寿娘泥塑彩像。无论是石墓,还是庙宇,都有着颇盛的香火。庙旁有一块大石碑,为文天祥之弟文璧的后代及海外侨胞、三角村民于1991年整修墓、庙时所立。
700多年来,文天祥二女墓历经元、明、清数个朝代而保存完好,除当地村民对文天祥二女墓的精心看护外,亦有赖于历代官府的保护。历代官府向文天祥表示尊崇,规定官员春秋两次到文天祥二女墓祭祀,并采取了一些有利于保护文天祥二女墓的措施。后世河源官员、乡贤都对文天祥二女墓进行修葺、保护;现为连平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占地约280平方米。
时至今日,文天祥二女墓仍香火不断,来自市内外的游人站在墓前礼敬二女,体现了人们对文天祥和与他一样忠孝的女儿的尊崇。
两城俱建双烈祠:重彰二女忠孝精神
“旧墓云封堆寂寞,新祠烟霭郁岧峣。崖门此云犹千里,无限钟声送晚潮。”(清朱文麟诗)
正德年间修墓的同时,河源邑人还为文天祥在河源县城东修建了文信国公祠。同治版《河源县志》中的《槎江书院图》显示,“宋文信公庙”就在书院右侧。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河源知县彭人杰入庙参观拜祭时,发现文天祥塑像旁有二女分侍两侧,彭知县便问其故,部下说:“一定是谢家所为。”因而谢元一脉第十七世孙谢希曾被请来细说缘故。彭人杰听了文谢两家的事,非常赞赏谢家的信义,修缮了文信国公祠。出于维护封建礼教的需要,彭人杰说:“在庙里,父子两代人不同坐。”于是另外辟了座席以祭二女,令僧人祭守,并列入河源县官方常祀礼仪中。
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和平县令李煚重修二女墓,“君迁于海,女没于途,谓之死忠可也。父心王室,女承父志,谓之死孝亦可也。为忠为孝,生人大节”,不能任二女的忠孝精神湮没。于是,李煚拿出自己的俸禄200余金,择和平城东分司旧址,为建双烈祠,有堂三间同,大门一座,左边廊四间,右门房一间,东西围墙,坚以砖石,筋以栏槛,于康熙戊戌(1718年)春落成。邑人在葛藤坪等处有公田田租13石,用作双烈祠的守祠常住之费用,每年春秋祭祠。
李煚还在双烈祠中立有石刻文天祥《正气歌》碑石,希望邑中“后之君子考之遗文,想见其为人,庶几勉强扶进于忠臣孝子之域,而不致辱身败行”。他在诗中表示,“翘首仰芳蠋,二仁宛在兹。上谒请祠祀,乃曰惟所规。堂庑既严整,门楹亦光辉。旁置一顷田,可以洁鼎彝。维神曰息止,庶几去国悲。”他的儿子李肖筠,也跟随其父拜祭了双烈祠并写诗以纪念:“空山旧饮无家恨,幽谷今看不死花。”
■本报记者 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