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萧殷两次与鲁迅失之交臂
■黎服兵
一
“后来人众开新路,都道萧殷是我师。”这句诗是我父亲韦丘当年悼念萧殷伯伯写的一首诗中最后一句。今天这句话被多次引用,成为萧殷伯伯培育文学新人的写照。
我父亲与萧殷伯伯相识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1953年,广东省文化部门推荐父亲、母亲李昭和罗源文、李汗、戚俊民等人一起到北京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当时,萧殷任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副所长。
在“文讲所”,广东学生遇到广东老师,格外亲切。父亲是军人的性格,热烈豪爽,又有诗人的情怀,感性浪漫,他与萧殷伯伯不仅是师生关系,更像朋友一样相处,无论课堂上的论争,宿舍里的谈心,时时充满两人的欢声笑语。父亲曾经说,北京的肉铺子把猪下水(内脏)当做垃圾处理,他们几个广东学员只需花很少钱就能买回一大捧,然后到萧殷伯伯住的地方烹煮,成为一锅美味,师生大快朵颐。萧殷伯伯说,在他的家乡,经常用猪下水做汤。几十年后萧殷生病茶饭不思的时候,父亲想起当年往事,特意煮上一锅猪杂汤送到萧殷伯伯家里。这是后话。
1960年年底,萧殷伯伯从北京调到广东作家协会,不仅与父亲成了同事,更成为一栋三层小楼里的近邻。小楼里有我们属于“文二代”的十三个孩子,大家都亲切地叫萧殷伯伯。萧殷伯伯有三个孩子,“北京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女儿萌萌会弹钢琴,男孩葵葵、荃荃有许多精致的童话书,我很喜欢到他们家感受不一样的气氛。那时候萌萌在广东实验学校上初中,我上小学,每天早上,小楼里年纪相近的几个孩子会等萌萌下楼一起上学,父亲郑重交代,要我认真带好北京来的大姐姐,要是丢了唯我是问。我的父亲白天与萧殷伯伯在一起上班,晚上回到家里,晚饭后,父亲一旦读书写作略有所得,就会立即从二楼跑上三楼,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心得告诉萧殷,小声说,大声笑,顿时,整栋小楼里都弥漫着他们的笑声。
父亲与萧殷亦师亦友,互为知己,他们之间的友谊虽历经磨难,却一生一世不曾中断。
萧殷伯伯于我个人,曾有大恩。小时候,我得了肝病,父母带我跑遍广州地方和军队的医院,均无好转。萧殷伯伯从北京请来一名老中医给我把脉开方,仅仅三剂药,药到病除。后来全省中学生“招飞”体检,二十万学生中只挑一百人,我居然能够入选。这个恩情我终生不忘。
二
结束十二年海南知青上山下乡生活后,1981年,我调入广东鲁迅研究小组工作,那时“鲁研组”全职研究人员有四名:伍肃、戚俊民、郑心伶和我。现在前面三位已经仙逝,只剩下我了。
因为鲁迅在广州时期的工作和著述甚多,“鲁研组”注重的研究题目相应也很多,其中一个项目就是采访记录鲁迅在广东接触的人物或目前在广东曾与鲁迅有交往的人物。名单列出来,萧殷的名字赫赫在目。郑心伶老师知道我和萧殷相熟,和我商量完成采访萧殷的工作。
1934年至1936年,是萧殷文学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在此期间,萧殷由一个为生活所困的进步文学青年转变为一个坚定的、以文学为武器的革命战士。萧殷一直视鲁迅为写作上的精神导师和人生的引路人,他在个人摸索前进道路时苦于方向不明,上下求索时读到了鲁迅的许多作品,好像遇到指路明灯,便分别于1934年9月6日和1936年10月初两次写信给鲁迅。第一次,萧殷是渴望得到先生指导并发表作品的文学青年;第二次,萧殷是在革命斗争中初显身手,并以杂文作为战斗武器而遭到国民党特务通缉的革命青年。两封信的内容反映出萧殷从迷茫到坚定的转变。就在第二封信寄出的两个月后,萧殷义无反顾地远离家乡,从广州到上海,再到武汉,一步步寻找革命方向,最后到达延安,从此开启人生另一篇章。
两次给鲁迅先生写信,标记了萧殷人生的两次重大转折。但是两次都没有收到鲁迅先生的回信。第一次是因为离开收信的地址而错失机会,第二次更是因为鲁迅先生不久辞世而永远失去机会。萧殷两次与鲁迅失之交臂,但是,鲁迅先生没有忘记这个文学青年!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珍藏着1934年萧殷给鲁迅的信和文稿。萧殷那时笔名郑文生,1934年9月6日在广州写给鲁迅的信,请求鲁迅对他创作的散文诗《变》给予指导并希望推荐发表。原信全文如下:
鲁迅先生:
在中国的作家中,您是我最敬爱的一个,因为您是站在被压迫大众的解放运动最前线的一个人。
正因为我敬爱您,所以我特地请您批评我的作品。这篇《变》是我最近写成的散文诗。本来拟投到附近的报纸副刊里去,但是,一想到那些充满了灰色内容的副刊,与那些思想糊涂的编者,不禁就令我胆怯起来。无疑的,这样内容的散文诗,必然地不容于那灰色的雾围里。
《变》的主题是叙一个一向不明阶级意识而受着欺骗的青年人觉悟底(的)过程,和潜伏着的革命情绪的力量之伟大。(这样说法,也许不对,先生看了,自然明白。)可惜我的写作技术太不成了,请先生在回信里一一加以指正!!
如果先生认为略加修改之后可以发表出来,那末(么),请先生也不妨修改一下。并请介绍到前进的杂志里去发表出来,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
末了,向先生致一个革命的敬礼!
崇拜您的人
郑文生谨上
九月六日
原信以及散文《变》原稿现收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散文诗《变》(共3页),署笔名萧英。未有确切的证据可证明鲁迅当年是否回复了萧殷的信件。尽管可以确定鲁迅的确收到了信件,鲁迅日记中却未有收信及回信的记载。而萧殷于信件发出后不久便离开广州回到故乡佗城小学教书,萧殷以为鲁迅没收到信,也没回信,基本淡忘了,直到去世也没有说起。前几年广东河源市图书馆工作人员持介绍信到北京鲁迅博物馆查资料才发现了这批历史资料。
萧殷并不知道这封信的曲折命运,他只知道鲁迅精神在心中长存。可以说,鲁迅之于萧殷,绝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楷模,更是人生中的标杆。尽管没有机会受到鲁迅先生的亲自指导,萧殷一生都把鲁迅先生当作自己的旗帜与楷模,一生都在践行着鲁迅精神,满腔热忱地帮助、扶掖青年作者。萧殷在逝世前一年编纂的《萧殷自选集》中,就有数十次提及鲁迅及其作品。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萧殷还在研究鲁迅,致力于将鲁迅精神传递给青年作者。
1981—1982年,萧殷曾经把鲁迅与青年问题列为自己的一个研究计划。为此,他多次约谈广东鲁迅研究小组专家郑心伶,请郑心伶为他收集有关资料,并计划与郑心伶合写一组“学习鲁迅札记”的文章。
对于1981—1982年与萧殷就鲁迅研究方面的交往,郑心伶根据当时的日记,整理了一个提纲,从中可以一窥萧殷晚年的研究计划:
我与萧殷老师的最后来往(1981—1982年)
1981年6月10日,接到一张便条,要我给他提供鲁迅与青年的资料。
6月11日,给萧殷老师送去鲁迅与青年的五本书,并听他谈文学创作与文艺评论的问题。
8月3日,萧殷老师在东病区与我讨论鲁迅与青年的问题。
8月26日,在东病区带黎服兵去为萧殷老师录音(主要谈他与鲁迅的关系,鲁迅谈青年创作的问题)。
……
我自1968年上山下乡离开广州到1981年在东病区与萧殷伯伯相见,已经相隔十多年。我与清癯瘦弱的萧殷伯伯执手相看,他亲切地叫着我,我却心如刀割,无能为力,我只有祈求上苍保佑萧殷伯伯快点恢复健康。
很快,我们的工作开始了。当时由郑心伶主持提问,我负责录音和笔录。由于大病初愈,萧殷伯伯穿着病号服半卧在病床上缓缓作答。这次采访专谈他与鲁迅的关系及鲁迅指导青年等问题。或许是想起鲁迅的缘故吧,他虽然病重,但谈兴颇浓,精神似乎突然好起来。
萧殷伯伯说,他年轻时曾用“郑心吾”的笔名发表过作品,由于敬仰鲁迅,在1936年10月初于广州第二次写信向鲁迅求教。鲁迅先生在1936年10月9日的日记中记下“得萧英信并稿”(《鲁迅全集》第15卷316页)。
此稿是一篇散文习作,叫《温热的手》,后来发表在《新民日报》上。萧殷伯伯1932年至1935年间发表过30多篇小说,1936年开始写杂文。他说:“写小说时,很少有人指点。而这方面不是一般国文老师所能为力的。需要找到有经验的作家。当时,最想找的是鲁迅,但一直不敢,因为他是大名人。”萧殷伯伯斜靠在病榻上,微微喘着气,慢慢地回忆:“当时,鲁迅与蒋光慈的小说对我的影响最大。他们的小说都是写社会的不平,能引起我们的共鸣,因而对他们更敬慕。”“应该说,我们始终没有离开鲁迅,他是我们斗争的旗帜。”接着,萧殷伯伯针对某些现实问题,很有感慨地批评道:“现在,我们的不少名家,正好缺乏鲁迅的精神,很少帮助青年一代成长。不能不令人遗憾。”“鲁迅是最反对文章做法的。作文指导之类的书有什么用?要对青年作者有帮助,最需要联系实际,对症下药,逐个解决问题。”对于青年作者如何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创作没有秘诀,也没有捷径,要亲自摸索。有些作者要求我看他的一篇习作就可以指出他的创作方向、途径来,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还是好好地向鲁迅学习吧。他的创作主要不是技巧问题,关键在他的思想深度。生活是零碎的东西,作者要用思想、用眼光去发现、归纳,提炼成主题,然后才进行创作。光依赖别人或埋怨别人都是不行的。创作是辛勤的劳动,非自己出力流汗不可。现在有人凭报纸(消息)来创作,赶时髦,这怎么行呢?”萧殷伯伯继而又把话题转到鲁迅身上。他最赞赏鲁迅的两点创作经验:一是认真深入研究生活,二是说真话。“有的人从文学之门走到后面去了。这就是说假话、走邪道。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从生活入手,像鲁迅那样认真地做人,严肃地生活,辛勤地创作。”
录音机沙沙转动,带子录了一卷又一卷。说累了,喝口水,歇一歇,继续讲。仿佛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要赶快把悟到的道,记起的史,尽量留下给后来人。采访持续了一个上午,我们怕萧殷伯伯太累而一再中断,但他却坚持到中午,直到把想说的话说完,才让我们离开。
后来我离开“鲁研组”到出版社工作,当时的笔录和录音带都留在“鲁研组”资料室了。那时“鲁研组”很穷,录音机是向省文联借的。省文联办公室的张阿姨也是旧邻居,借器材不难。
……
42年过去了,当年采访萧殷伯伯的一幕犹在眼前,萧殷伯伯的声音,犹在耳边,我们把他的讲话整理成文字,尽管时隔多年,有些话语声音难辨,但我们尽量将之还原,让萧殷伯伯心中的鲁迅真实展现,让萧殷伯伯心中的鲁迅精神发扬光大。
萧殷是作家也是编辑,韦丘是诗人也是编辑,我从“鲁研组”出来后,在编辑岗位工作了大半辈子,我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到广东人民出版社当编辑。编辑,没有光环和荣誉,而思想的传递,文化的传播,必有编辑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的一环,这冥冥之中的传承,让我永记父亲,永记萧殷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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