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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卧在车轮上

2023-07-28 10:02:16 来源:

陈强辉,江西余干人,工学硕士,现在东源县工作,1996年生,有作品见于《作品》《草原》,曾获“今古传奇杯”小说月奖。

它走向了我未曾预料的那一道。

列车停稳,我来到了目的地。在西北边陲小镇遇见了他,他将我带进房间,告诉我躺在床上的是他母亲,她死了。我被他要求大哭一场。童年时凶狠的眼神再现,使我的泪水如滂沱的雨。泪水止泻时我看到了他放下正对着我的手机。ipone 6s,它记录下了刚才那一幕。他与我远离,我重新来到了空气为黄沙的大街。所有的房子都一样,我进不了之前的小屋,没有归途,出奇的渴。类似于饭店的小屋,我走了进去。眼睛看见有盛水的缸,瓢漂浮其上。我没有喝,我大叫了主人。无人应答,厅堂的角落被开了一扇门,大世界空空的虚幻。我看到了基地,挖掘机,如蚂蚁般的人群,锤子击落了钉子。我走出了门。没有喝水,唇裂了。

小镇被我走到了末端。我看见了加油站,无人的废墟。悬停在空气中的管道,在出油,流动的液体对我有无穷的诱惑。但我没有喝。

难怪做这样一个梦,我干咽了喉咙。拿起桌子上的大瓶农夫山泉,它已经跟了我27个小时,要见底。恰好我不久要到站。列车减速,它就要到达一个站台,在到达之前,它要选择靠近站台的铁轨。在进行众多铁轨的选择时,它所选择的都不是我所料想的,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如果旅程是这样就好了,现在我来重新定义这个词,与青春时候所想的背道而驰。坏就坏在,我知道我的终点在何处,就像我知道希望是骗人的东西,如遥远的星辰,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么想,那时候我还年轻,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而不是,希望得到的结果,出租车玻璃窗外的世界。

还不如做梦,我想到之前的梦,梦里所出现的都让我惊叹。梦是生活唯一的乐趣,在梦里我依然能够回到青春的街道,即使它热得不像话。我闭上刚睁开的眼睛,想要把自己重新置于那座小镇。但无济于事。我睁开闭上的眼睛,窗外景物飞过。如果还年轻,我会告诉我自己,这次旅游的终点就是梦里的小镇,相差无毫,未知荒谬程度甚至更甚。现在我已经不会这么想了,我知道它是一段铁路的终点,铁路带来了商品和世俗,带来了有限和LED。

车到站。我闭上眼睛,之前的梦余味消散,现在我脑子空空。我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旅程,刚踏上火车时我对我自己多么地感动啊。绿皮火车,28个小时硬座,去西北小城,租个房子,生活一段时间。这是我们之间的诺言,我们多久没有再见面了?我们多久没有联系了?她还记得你吗?你还记得她吗?这两个问题我都不能回答。有时候,我甚至不能记起她的样子,但我依然记得这个承诺。这让我觉得我忘不了她。于是我读完一本小说后也没能睡着的夜晚决定了这次外出,我,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决定一个人去实现这个承诺。27个小时过去,我觉得我就是个十足的蠢货。买车票之前,我已经从网上知道,这个城市正在进行大规模旅游开发,城里的每条街巷都被标注在了高德地图上,街上的每家店都在大众点评上有介绍。何况,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绿皮火车,十年?甚至更久,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经受这么长时间不舒服的坐立姿势。非但如此,我想到我是一个十足自私的人,所做的这些只是在自我感动,不是对逝去爱情的追忆,而是在满足,对自己说你是一个纵向的人而非肤浅,实则表现出来的恰恰是后者。

列车停了很久,上面的想法早已经被我抛弃,原因是我已经敲定了火车一到站我就买回家的车票。现在我心安,于是差不多再一次要沉入梦境。

我到了目的地。奇怪的地方,每个人都古怪,眼神呆滞,五官畸形。我吃了饭,走出门,有人在滑板,高度差很大的满是石子的土路上。我看到了我关注的短视频博主,她成了侏儒,比视频里更丑陋。她很脏的女儿牵着我的衣服,我带她进入了一家小卖部。她进去拿了很多旺旺雪饼,老板将她倒提了起来,抽打。我说我为她付钱。他说不用,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之后我们去了教室,她很开心走了进去,我在后门不远处的角落里偷偷掉眼泪。

列车员大喊让一让。想是已经开始上人了,我惊醒。有人上车。最后,在列车开之前,上来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就在我对面的残疾人专座上。刚上来他就用友善的眼神看我,我给以他适当的回敬。而后,当他坐好,用带有金属扣的布带固定他的身子,有力的手紧紧握住身边的黄色金属杆之后,还是用眼睛打探我。我起初不以为意,而后便觉得他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却不愿意惊扰。

有什么事吗?我尽量将不耐烦按压下去。

他用眼睛指了指我身下的布带和身旁的金属杆。他在提醒我应该注意这两点,不然很容易受伤。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站了起来,表明自己并非残疾,只是系统恰巧给我分了这个座位。

他说抱歉,实际上我应该对他抱歉,我不应该用这么直接的动作表明我并非残疾。是否我会给他伤害?幸好没有,他还是对我友善地笑。我能感觉到他很想找个人聊天,而我又恰巧坐在他对面。为了对之前的冒失行为进行弥补,我试着跟他谈话。

你去哪里?

他说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西北的西北。

一个人吗?

他点头。

为什么?

他知道我指的是他的身体不方便,为什么还要出远门。既然出远门,为什么还要坐这样缓慢又落后的火车。他说因为他要去见一个人。他见我久久不说话。便问我之前的问题。得知我下一站就下,似乎有些可惜。在问到为什么去那里的时候,他一直在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随后我告知了他我的出行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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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你们之间一定很深刻吧。他和我一样羞于谈爱情这个词,但是,我仍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和我一般大了,我们头发都因为年纪的原因变得稀疏,仔细观察,还能得出白发似乎和黑发相当甚至要超过黑发的结论。火车启动了。我再次看向窗外,它驶离靠近站台的轨道,在分岔口,我又一次猜错了它选择的轨路。我知道他在看我,可是我忍住不看他。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将一切纯净强加在了我身上,而这种纯净,在我看来,是猥琐和不堪入流。我不愿意他这样想我,将我想成是一个理想中的人,一个因为爱情而永远年轻的人。我想告诉他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也一样。如果可能,我要劝他回头,在下一站就下车,那时候我会帮他推轮椅,把他安全送到家。我不赶时间,我可以这样做,我觉得做这些比做之前我在失眠夜里想做的一切有意义得多。我想让他相信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不是美丽的,但是真实的,这就够了。这远比他奔赴到远处,去见那个人而后被她伤害要好得多。要趁早,使他相信现实是一把刀子,且将刀子往身上割,会很快愈合。于是我告诉了他真相。

这是可能的。

我再次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他。

当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放在心底的时候,确实会存在不记得她的长相的情况,有些情感不是主动触发的,而是被动。仔细想想,你是不是有过时不时闪现她的影子的时刻,而当你去仔细追究的时候,你所抓住的就只是一些概念,而没有内质。这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说明深浅。在这里他又省略了爱情这个词,他也注意到了这节列车上并不只有我们两人。我也存在这种情况,可我的想法相反,我总觉得具体而微的事物缺少点什么。于是当我出现你所说的这种,无法想起她的脸的时候,我就将她放到一张画上,她是世间的任何一幅画。

说到这里,他似乎忘记我们是在公共场合里谈话。

我不禁哼了一声,想是他这么多年腿脚不能活动,一个人窝在家里看多了爱情小说。他从看到的悲剧里,如《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中提取幸福的元素,单单望爱情的养成而不看结果,从所看到的圆满爱情结局的小说里,更加升华主题,这样一来,爱情在他的心里会低到哪里去呢?于是我不由得看了窗外,表明我对他的话不认同,但随后我又想到这是一个只身在家,只靠文学度日的人,我又能与他争论什么呢?我不由得可怜他,于是又望向他。老天在上,我嘴角弧度真诚,并没作假。他看到了我眼睛里善意背后的怜悯,于是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盖上毛毯的双腿。

我早已经习惯了。

我不满足他这一句话,我们彼此了解,可以知道,下一步他会讲更多,而他所讲的就是我想听的。如果非要找出个中原因,那就是我们都坐在这残疾人座椅中。当然,另一点我不提及你们也知道,即我们都在听故事者和讲故事者来回转换。

20岁的时候,我得了脑髓炎,变成了残疾人。那一天我记不清了。从睁开眼睛,起床穿拖鞋,我脑子里做完了所有动作,走到门边,实则我还在床上。巨大的心跳,但还是供血不足。我的脑子空白,睡去了。再睁开眼睛,就在医院了。我妈告诉我不久就会好,我爸跟我说我瘫了。如此生活了20年。

我欲言又止,有什么安慰的话要说出口,但不是不合时宜就是虚情假意。我假装惊叹,命运不公世事无常稍不注意就要从嘴里发出。实则经不起琢磨,不这样还能怎样呢?病毒感染,运动损伤。我满以为背后是一次高压电或者跳楼事件,即使这也在我的意料之内,可总算是有些可以谈资的内容了。但愿他没有感受到我的失望。

不值得提及是吗?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是一个梦,看,这在梦里完全可能发生。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应该是梦里发生的情况。一天早晨,我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僵硬的肉虫。

他对自己打趣,并没有奇怪的语气,反而有些悲哀的味道了。

以后,我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轮椅上,看到的都是人们的下巴。从下巴我观察别人,就如前20年我通过眼睛观察别人。他们有时候也坐着,但我已经不习惯平视,而是将眼睛放低,看他们的下巴。他们以为我眼睛低垂,是被现实生活致害。说着就有点难过的意味了,我是开朗的人,我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深信这一点。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陷入了沉默,我们一起看向他那边的窗户。景色显现,是一块较小的洼地,洼地孕育了一座小镇,从火车下面,有一条光秃的黄土路通向它。想是这座小镇与外界唯一的联系。这条路将小镇劈成了两半,如此的对称,让我有些惊异。我不禁戴起了眼镜,于是景物更加清晰,房屋是木制的,屋顶由对分向下的斜面组成,类似于南方建筑的歇山顶。可这里是少雨的西北。列车已经远远将它抛开了,如果不是之前所见,我定会以为远处那一块洼地是干涸的湖底。即使景色变得萧瑟如常,可我还是在脑中回荡那个小镇的画面,异常熟悉,好像我曾置身在那里。可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我今天晚上,在网上预定了一家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客房,躺在床上睡觉,在最后一刻,昏昏沉沉如在海中要沉入深深睡眠但意识还尚存那一刻才想起,那是我梦里的小镇。可惜,第二天醒来,它又会被我遗忘,或许有一天我会想起,把它视作一个梦或者童年的记忆,两者没什么区别。

我对他说起这个小镇,它在我眼中的奇异之处。他表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小镇。对于与天气不搭的屋顶和精确的对称,他说本来就应该如此。

别忘了我们是在梦里。

他对我一笑,让我在冷气不足的车厢里顿生寒意,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恐惧,我将身子侧向我这边的窗户,以免让他看到我裸露在外面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很确定这不是梦。如果这是在梦里,那么你一定是直立起来的,就像是我经常梦到我在飞翔一样,人们只对他不可能做到的行为保持渴望,我说。随后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同时想到,即使这是梦,在梦里他是瘫痪,而现实中健康,我相反。我们默契地停止了这个话题,这不免让世界塌陷,我们被贴在了一个流体般的畸形圆球上。

对了,我要给她发一条消息,告诉她我已经上了火车。

我也拿出手机,它被调成了飞行模式+省电模式,为了更长地续航。还有半小时我就下车了,我想。如果非要说这次旅程有些出乎意料的话,那么就是眼前这个人了。我看了一眼他,他看着手机屏幕面带笑意。iPhone 6s,用这样年代久远手机的人已经不多了。于他倒是很合适,我想。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但还是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我是否要回答他我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如梦幻泡影,都是徒增痛苦。很明显我骗了他,我说我从不存有这种奢望。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此处与他处没什么分别,远处没有爱情和诗歌。之后,我问他是否她知道他的情况。我相信我的问法不会显得突兀,他完全能够接受。

当然,我不是会隐瞒的人。她说她不在意这些。

下车之后,我已经坚定了要立刻回家的想法。这座小城与我到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不同,总算再一次扑灭了我心中不切实际的火种。如果他和我一起下车,此刻我推着他的轮椅,指给他看那是站前广场,广场中央的圆形花坛,花坛周围是环形喷泉,广场前是宽阔的马路,路边站立着两排高大的阔叶树,路中央被竖立了镂空的金属栅栏来进行车道划分。所有的一切描述,都是语言快过画面,让他相信我没有到过这里,但却熟知这里的一切,因为此处与他处并无区别。所以心存希望大概总是会不避免失落的。他会相信吗?

不会这样的,我们已经交往很久很久了。久到你难以置信,每当我回过头来,都觉得这比文学中,历史里的情感要浓厚和深远。它让我知道,现实远美于虚幻和梦境。

我查看了回家的列车班次,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我是否要随便去一个地方,度过这无聊的一晚。在我在出站口徘徊的时候,一位拿着方形塑料牌的阿姨靠近我,牌上写着“住宿30元一晚”这几个字。她走近时,我便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在车站遇见了无数个这样揽客的人,都以同样的方式回绝。但她并没和那些人一样聒噪且纠缠,当看到我摇头之后,她转身了。此时正要进入黄昏,她的身影在广场上被斜阳拉长。她离我越远,但她的影子却离我越近。于是我追赶她,叫住她,告诉她我可以去住一晚。我在期待什么?旅店又旧又破,卧室逼仄,床单粗糙且泛黄,卫生间在滴水,散发出似成年男人的狐臭味的怪味。我和衣躺在那张与我十分遥远的床上时,怎么也无法入睡。

这简直是荒谬。他如此相信现实的无穷魔力,让我不禁想要去打破他。上天作证,我多想要保持一颗慈悲的心。很久是多久,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你们能保持这么热烈,是因为你们足够远,我的意思是,你们在保持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没有负担,难以变质。就像是一生都没有回过祖国的流亡者,从来不会使主人有情感负担的宠物。这是理想的状态,而不是现实,你所喜欢的是想象中的她,她也是。我想我已经说的足够明白。

你是一个悲观,不,虚无主义者。

有人来敲门。门外是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她戴着圆形发带。她问我是否需要按摩。她发现我在打量她,她便站直了身子,将胸部挺了起来。我将门关上,跟随在她身后。她有丰满的身躯,被扎起来的马尾辫左右摇摆。她时不时回头看我,想是为了显得年轻,她选择的一款上面有碎花的黄色发带,多少有些造作的感觉。她问我是哪里人,来做什么,我随意搪塞了她。倘若她再问一遍,我断不能有与之前相同的答案。我们一起来到了上一层楼。

很早之前我就持有和你一样的想法,那是我刚开始坐轮椅的前几年,我讨厌现实中的一切,我整日睡觉,说来也奇怪,我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一睡着就置身在梦境。梦里我不用坐轮椅,我身体健全,每个人对我都没有目的,我可以去任意伤害,或者去爱任何一个人,一切都没有缘由。有时候,我睡觉之前对上天许愿,我说让我长眠不醒吧,这样我就可以耽于梦中。而不是,面对每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用同样悲伤的频率敲我的房门,在门被打开之前,我就能看到他们的脸。悲哀中带着谨慎,然后胆怯地对我询问同样的问题。我要回答他们,充满着礼数和活力,装出比我在瘫痪之前还要健康的样子。有时我被敲门声吵醒,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他们讨好的脸,那时我尚有自由活动的权利,我下床,给他们那张过分僵硬的脸来上两巴掌,迅速到谁也反应不过来,而后将背影留给他们。此时意识回转,我看到我们一起看我离去的身影,渐渐地走进了另一个空间。那时候,我重回到床上,定睛看着这些好心的长辈,同样好心地回答他们的话。

她把我引进了与我房间同样规格的小屋,小屋里面充满了暗黄色的灯光,使人不再注意其内是否干净与整洁。我坐在床沿上,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短衣裤。她带着邪气地笑,问我是不是只按摩,我问她除了按摩还有什么。她说除了按摩还有除按摩以外的东西。我说既然按摩是她的主打,就选择按摩吧。

后来你遇见了她,她让你从梦中醒来,彻底治愈了你。我知道他要说这些,实际上就是这些。多么贫乏的现实啊,除了苍白就是欺骗。我想到这里,便问他对她了解多少。

老板,你确定了只是按摩吗?

她的全部我都了解。

老板,你先把衣服换上吧。

是的,都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老板,你趴下去吧。你把眼镜摘了吧,我先给你按脑袋。

其实,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问题。

老板,你是大学老师吧。

为什么要怀疑呢?怀疑虚假,是因为它给了你真实的感觉,为什么有真实的感觉,因为它本身就真实。

老板,力道还够吗?需要再大一些吗?看来你以前不怎么按摩,一点都不吃力。

这不是自我欺骗,而是认同的过程。我们唯一的区别是,在面对同一件事时,你只看结果,而我只看过程。

老板,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你知道吗?我比你好得多,因为从过程里,我们会不由自主推导出虚拟的结果,这代表着完整。而只看结果的人是残缺的。

老板,感觉怎么样?

有什么值得争辩的呢?他只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梦里。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感到脸上红潮突现。我口口声声说梦境好,能达到我们到达不了的地方,而当我们能够将现实过成梦境的话,我将这视为愚蠢的标识。不对,那是因为,我们无法将现实活成梦境。你说错了,我对他说,我不是虚无主义,恰恰相反,我是存在主义。正因为我理解到人是社会中的人,人与人的关系,被暴露在太阳下,不是也不能靠想象和欺骗来维系。如果非要这样,那么你和她需要坐上热气球,到太空月球。还有,残缺的恰恰是你,每一个过程都是短暂的结果,无数这样的结果导致最终的结果。而你只是看单一过程的人,你将这一小段结果视为最终结果,这会出问题的。

她从我的脑袋上方转到了手臂,从最远处开始。她握住了我的手,她说我的手掌很软很嫩,一看就是没有干过苦力的人。她说我一定是个大学老师,看起来就很有气质,文质彬彬的。她问我是不是经常看书。这时她让我重新将脑袋埋了下去。这并没有打消我和她说话的欲望,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她说她喜欢读书的人。我问她看什么书。她停了下来,我没有转过脑袋,就能看到她将大眼睛里的黑眼珠往上瞟做出想问题的样子。她想了很长一会儿,说出了《基督山伯爵》和《简爱》。

我们好像谁也不能说服谁。他说我是以前的他,我觉得他是以前的我。这样的尴尬使我时时打开手机,我怪罪时间过得这样缓慢,离我到站还有20分钟。于是我对他有了些缓和,有什么必要呢?我对自己说。我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见面,你们认识了那么多年。他说这趟旅行是他们早就说好了的,可中间出了一些变故。他看着我探询的眼神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说中间有一段时间她嫁人了,在他动身前一天她告诉他她要结婚。于是他搁置了行程,当然也将她搁置了。结婚并不是一天就决定的,我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让他明白她在骗他,不是在爱情方面,单纯是避免与他见面。他说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现在逼不得已才告诉他。如果他不动坐绿皮火车去看她的念头,或许她会永远瞒着他她结婚的事实。他说她太幼稚了,就算现在能骗得过,那以后怎么办,她能够瞒过她的丈夫还与他保持关系吗?她无法做到。她说她不知道。他在那天晚上转给了她2000块钱,作为份子钱,但她没有收。她和他说对不起。于是他们结束了这段关系。当我听到他给她转钱的时候,我大骂他傻,不过幸好她没有收钱,说明她是好人。如何又开始了呢?他说他没有删掉她,但她删掉了他。我微微笑,表示这是男女的不同。她的朋友圈对他显示的“非朋友只显示十条朋友圈”,但这不妨碍。他每天睡前的时候都翻她的朋友圈,他能看到她的动态,看到她每天在做什么。他说除了不能和她聊天,其他都一样。她的朋友圈没有关于她的婚姻,没有她的孩子,没有他每天点进去预期的动态,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他想,是她不想伤害他,所以才不发这些。他更加爱她。他爱上的是虚无。

为了检测她话语的真实性。我问了关于这两本书的情况,不管是作者还是剧情,她都能够答出大体,我对她产生了兴趣。在我眼里,做这种工作的人很早就辍学,他们生在农村,家庭教育不好,就注定他们没有机会接触到文学作品。还读过别的书吗?是吧,我就知道你是大学老师。我想想,我还读过《月亮与六便士》。她看到我闪光的眼神。便问我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那种抛弃家和工作,去追求他那不切实际理想的人。不仅存在,还很多。你见过吗?我说没有,他们都只存在遥远的地方。她说我就像是一个诗人。

我问他为什么最终还是登上了这列火车。他说6年之后,在一个晚上,他重新添加了她的微信。这需要一个理由,一个非做不可的理由。事实也是如此,那天晚上,他发现她的朋友圈有一条关于死亡的内容。他想象她糟糕的婚姻生活,她难以忍受,或许真的会做出什么傻事。于是他添加了她的微信。事实如我想的一样。他说是他想得太严重了,她只是在朋友圈单纯地发泄。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后想要退出的时候,她告诉他她想他。他说不行,她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她又为之前的谎话编出了她已经离婚的谎话,这个傻瓜他深信不疑。多么明显的套路啊。他问她什么时候离的婚,她说一年前。他问她为什么不找他。她说她辜负了他。他说这些的时候,带着浓稠的情感,表明他对她所说的深信不疑。

话题渐渐深入。她告诉我早些年的时候,那时她还没有做这行,她结识了一个网友,他非常喜欢看书,他会经常寄一些书给她。上面说的都是她能看懂的,有一些书,她根本就看不懂,她让他不要再寄。我真的非常遗憾,没有将阅读这个爱好保持下去,她说。我问她阅读很重要吗?以前不重要,但现在不同,我遇见了你。这一刻,我心里有巨大的暖流在涌动。于是,我坐起身子,吻了她。她躯体柔绵。

他们重修旧好,就像是离婚后又重婚的双方。在情感上,我比6年前更加依赖她,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不再属于其他人,只能是我,他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多想反驳,对他说他就是一个傻瓜,从头到尾她都在欺骗他。但我还有10分钟就到站了,我不想在这趟行驶的列车上存有还没有休止的争端。我只是点头,有时候点头,并不是赞同,而是在倾听。可他好像并不明白,他在他的沼泽里越陷越深。他越来越离不开她。他说他提出了这趟旅行,以完成诺言的名义,这是他坚持的,她并不同意。她并不觉得见面有任何意义,他们都了解对方的一切,胜似婚姻中的夫妻。见面只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往靠近婚姻的那一头拉扯,她说她是经历了一次婚姻的人,她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她的回答差一点就让他打消了见面的念头,可是不争气的是,一周之后,他又提出了这个要求。他说他只是想见见她而已。这下他变得聪明,在这句话之后,他加了一句:或许我只是想要出一次远门,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出远门之后呢,什么才能让我打开这扇门(我已经20年没有出门了),我想,足够我打开那扇门的是门后的你。她没有再回复。他权当这是她的默认。

她是好女人。当她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这样想,但我同时又在挥去爱上她的想法,心动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与漫长的现实生活相比,它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这么简单。她醒了,她回应我的眼神。从这里开始,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她说她碰到过和我类似的男人,有时她觉得她爱他。她多会讨巧,在“爱”之前加了“有时”。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后来都没有遇见过这种人,除了你,她大笑着说。她这时充满了魅力,与刚开始按摩时仿佛判若两人,但谁又不能说这是我自己的原因呢。我问她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她说有两点,一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二是他下半身瘫痪。

不管你,你们如何劝阻我,我都要进行这趟旅行,在前两天,她甚至为此还和我生闷气。她说我不方便,如果非要见面的话,她可以过来找我。但我很固执,我非要去和她见面,要旅行,要独自一个人出远门,要听火车的轰隆声,要猜测当它到达分界点时它究竟会选择哪一条轨道。我很自私吧。他说了很多。列车员发出了到站提醒,我望着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火车就要停了,我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他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见任何人,只要它那两只轮子答应。我指了指在他身前折叠好的轮椅。

这场列车上的谈话到此结束,我们最终谁也没有说服对方。之后我下了车,走出站台,在站台上等待的人啊,他们知道自己的方向吗?我无比希望,当我走出车站,我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他,这样他也就不会奔向空白的终点。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脑中就像是被灌进了一道巨大的闪电。我的反应让她惊吓,她以为我会突发疾病,而后躺在这张小床上,客死他乡。但不久后她舒了一口气,我呈现出来的只是悲伤而不是疼痛。我去了一趟卫生间,洗了脸。出来之后我没有言语,她也不敢说话。她一定想,就在刚才我可能得知亲人去世的消息。离开前,我让她打开了付款码,她似乎都忘记了这回事。

门被我关了又打开,该问的我始终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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